汴梁城西市的喧嚣，如同永不疲倦的背景音，日复一日地演奏着市井生活的交响。然而，在“林氏奇香肉”的小摊后，气氛却凝重得几乎要凝结成霜。林小乐盯着面前摊开的几包“香料”——王大锤昨日在市集上搜罗来的“奇香之物”，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花椒、茱萸、陈皮、姜块……甚至还有些干巴巴、叫不出名字的草叶根茎。孜然的醇香、辣椒粉的炽烈，早已成为遥远记忆里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晕。炉火依旧炙热，肉串依旧滋滋作响，但林小乐心里清楚，失去了灵魂香料的支撑，这看似红火的生意，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
“东家，您看这个，卖香料的刘老头拍胸脯说这叫‘秦椒’，劲儿大！”王大锤献宝似的捧起一小包红褐色的干瘪果实，脸上写满了“快夸我”。
林小乐捏起一颗，凑到鼻尖。一股淡淡的、类似柑橘皮的辛气，与她渴望的、能点燃血液的辣味相去甚远。她无奈地摇摇头，随手拿起旁边颜色更深的茱萸粉。这个她知道，古籍中记载的“食茱萸”，常被用作辛辣调料。她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均匀撒在一串刚烤好的羊肉上。
“大锤，尝尝这个。”林小乐递过去，眼中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王大锤对林小乐的命令向来是毫不迟疑的执行，他接过肉串，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咀嚼两下，他粗犷的脸庞先是疑惑，随即猛地皱成一团，五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揉捏着。
“噗——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的水囊猛灌。“水…水！东家！这…这啥玩意儿啊？又麻又呛，像…像吃了满嘴蚂蚁窝！还带着股怪味！”他吐着舌头，眼泪汪汪，一副劫后余生的惨状。
林小乐的心沉到了谷底。茱萸的刺激性有了，但这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和怪异的“麻”感，完全不是她想要的辣。她又尝试了花椒，这次王大锤学乖了，只敢舔了一点点。瞬间，一股强烈的、类似电流的麻痹感席卷了他的舌尖，让他“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原地跺脚。“麻！麻死俺了！舌头…舌头不是自己的了！”
陈皮、姜块…各种组合轮番上阵。烤摊上空弥漫着各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气味混合体。王大锤成了唯一的“试毒员”，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他夸张的痛苦表情和找水狂奔的滑稽场面，引来周围摊贩和路过的零星顾客好奇又好笑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瞧那憨货，又被林小娘子整治了？啧啧，不知又鼓捣啥吓人的玩意儿呢…”
失败，一次接一次的失败。林小乐看着王大锤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自己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疲惫。炉火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难道真的找不到替代品了吗？难道这刚刚起步的“串奇”，就要因为几味香料的缺失而夭折？
她烦躁地放下手中的试验品，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斜对面的苏月娘茶摊。苏月娘正娴熟地为客人斟茶，动作轻柔优雅。一位熟客似乎嫌茶味淡，苏月娘笑着从摊子底下拿出一个小陶罐，用竹勺舀出一点深褐色的、浓稠的酱汁，滴入茶碗中搅拌。那熟客端起碗品了一口，脸上立刻露出满足的笑容，连连点头。
酱汁？林小乐的心猛地一跳。那颜色，那质地…有点像酱油？不对，北宋应该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酱油…豆豉！是豆豉汁！她脑中灵光一闪！昨天尝试豆豉汁带来的咸鲜风味虽然与孜然不同，但至少是一种成功的本地化风味。苏月娘似乎对这种发酵调味品运用得很纯熟。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她暂时放下了摊子，走到苏月娘的茶摊前。她指了指那个小陶罐，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努力做出“香”的表情。
苏月娘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温婉一笑，将陶罐推近了些，示意她闻。一股浓郁的、咸鲜中带着独特发酵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正是昨天带给她灵感的豆豉汁。
“豆豉，”苏月娘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又指了指旁边另一个稍小的罐子，“梅卤。”她打开盖子，一股更刺激的酸咸气息涌出。
林小乐用力点头，指了指豆豉罐，又指向自己放茱萸和花椒的地方，双手合十做出混合的动作，眼中充满了询问和期待。
苏月娘看着林小乐急切又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她想尝试混合调味的想法。她轻轻点头，用尽量慢的语速说：“可试…小心…茱萸烈，椒麻…”她比划着，意思是这些东西刺激性很强，混合使用要小心份量。
这简短的交流，却像一道微光照进了林小乐被失败笼罩的心房。苏月娘的肯定和提醒，给了她新的方向。她感激地对苏月娘点点头，匆匆回到自己的摊位。
这一次，她不再盲目地追求单一的“辣”。她回想起苏月娘混合调味的手法，以及自己昨天豆豉汁带来的成功。也许，融合才是出路？将茱萸的刺激、花椒的麻感、豆豉汁的咸鲜，甚至一点点梅卤的酸爽，按照不同的比例进行调和？
她重新燃起斗志，让惊魂未定的王大锤再去买些新鲜豆豉和梅卤。然后，她像一位严谨的化学家，在摊子后面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开始了新的调配实验。小石臼里，干燥的茱萸果实被仔细研磨成细粉，散发出强烈的辛气；红褐色的花椒颗粒也被碾碎，独特的麻香弥漫开来；深褐色的豆豉被捣烂，滤出浓稠的汁液；酸冽的梅卤也准备好。
林小乐先用小勺舀取少量茱萸粉，加入一点点花椒粉，再调入几滴豆豉汁和更少量的梅卤，在干净的木片上搅拌均匀。她用指尖沾了一点混合物，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嘶——！”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辛、麻、咸、微酸的复杂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虽然依旧不是纯粹的辣，但这股冲击力十足、层次分明的复合味道，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诱惑力，瞬间点燃了她的味蕾！这感觉…有点像某种粗犷版的火锅底料！
有门！
她强压住激动，开始调整比例。茱萸再多一点？花椒的比例似乎可以提升麻感？豆豉汁是咸鲜基底，不能喧宾夺主…梅卤的酸是点睛之笔，但绝不可过量…
失败了几次后，她终于找到了一种相对平衡的配方：茱萸粉提供主要的辛辣刺激，花椒粉带来持续的、令人舌头发木的麻感，豆豉汁赋予咸鲜醇厚的底蕴，微量的梅卤则巧妙地化解了油腻，带来一丝清爽的余韵。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北宋风土烙印的“地狱辣”雏形，诞生了！
林小乐深吸一口气，将这深红褐色、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粉末混合物，小心翼翼地撒在一串肥瘦相间的羊肉上，放在炉火上烤制。油脂滴落，火苗窜起，那奇异的、复合的辛香麻气随着热气猛烈地扩散开来，霸道地钻入周围每一个人的鼻腔，与之前任何一种单一的香料味道都截然不同，充满了侵略性和诱惑力。
“大锤！”林小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正躲在角落里揉着发麻舌头的王大锤，听到召唤浑身一激灵，脸上写满了“不要啊”。他看着那串颜色明显更深、气味“凶险”的肉串，像看到了毒蛇猛兽。
“东…东家…俺…俺舌头刚缓过来…”他哭丧着脸，试图挣扎。
林小乐没说话，只是坚定地把肉串递到他面前，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期待——以及一丝恶作剧般的狡黠。她知道，只有王大锤最真实的反应，才能证明这“地狱辣”的威力。
王大锤认命般地闭上眼，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接过肉串，视死如归地咬了下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王大锤的眼睛猛地瞪得溜圆，仿佛要脱眶而出！整张黝黑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子根一路红到了发际线，像是被瞬间丢进了滚烫的蒸笼！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紧接着——
“嗷——！！！”
一声凄厉的、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西市的喧嚣！
王大锤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屁股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手里的肉串都差点甩飞！他疯狂地原地转圈、跺脚，双手拼命地扇着风，舌头伸得老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和鼻涕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糊了满脸！
“水！水！！救命啊！！！”他嘶吼着，像一头受惊的蛮牛，跌跌撞撞地冲向水缸，直接把头埋了进去，发出咕噜咕噜的溺水般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极度夸张的场面，瞬间引爆了整个西市！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惊愕、好奇、哄笑交织在一起。
“哈哈哈！快看王大锤！被林小娘子做成‘串’烤啦！”
“我的天爷！这是吃了啥？脸跟关公似的！”
“瞧那眼泪鼻涕！啧啧，林小娘子这又弄出啥‘杀人’的玩意儿了？”
林小乐却没顾上众人的哄笑，她紧张地盯着王大锤的反应。只见王大锤把头从水缸里拔出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脸水渍混合着涕泪，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但奇异的是，他眼中最初的痛苦和惊恐，在几口冷水下肚后，竟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咂吧咂吧嘴，眼神有些发直，喃喃道：“…娘咧…舌头好像…好像没了…可…可这劲儿…真他娘的…过瘾？” 一股奇异的、带着痛感的灼热和麻意，如同电流般在他身体里乱窜，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感，竟隐隐有些上头？
与此同时，林小乐也开始了另一项重要实验——追求纯粹的麻香。她单独研磨了品质较好的花椒，筛去粗粒，得到细腻的花椒粉。这次她没有加入任何其他刺激物，只是单纯地将花椒粉撒在烤好的鸡肉串上。
烤好的鸡肉串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均匀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深褐色的花椒粉。林小乐自己先尝了一口。入口先是鸡肉的鲜嫩多汁，紧接着，一股温和却持续不断的、类似电流的酥麻感，如同温柔的潮水般，从舌尖开始，迅速蔓延至整个口腔，带来一种奇妙的“按摩”感。麻而不烈，香而不燥，完全凸显了花椒本身的馥郁香气，与之前的“地狱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椒香！”林小乐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味道，成了！她将几串“椒香鸡肉串”递给还在对着水缸龇牙咧嘴的王大锤：“这个，不辣，麻，香。试试。”
王大锤心有余悸地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瞬间，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眼睛亮了起来。“唔！这个好！东家！麻酥酥的，像…像有小虫子轻轻咬，舒服！香！” 他大口吃起来，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满足笑容。
林小乐看着王大锤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又看看手中那罐深红褐色、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地狱辣”粉，以及旁边那罐深褐色、麻香四溢的“椒香”粉，心中大石终于落地。香料的危机，终于找到了本土化的突破口！
她将这两种新秘制的调料罐郑重地收好，如同收起两件新锻造的武器。有了“椒香阵”的温和征服，再加上“地狱辣”这把狂暴的利刃，她感觉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她望向斜对面茶摊上正含笑看着这边闹剧的苏月娘，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若不是她无意间的启发…
然而，就在她准备收拾心情，重新开张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香料摊的刘老头，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确切地说，是看着她刚刚收起调料罐的位置。当发现林小乐的目光扫过来时，刘老头立刻慌乱地低下头，假装整理摊位上的货物。
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悄然爬上林小乐的心头。刘老头那躲闪的眼神…仅仅是因为好奇？还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