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秦凡华佗的其他类型小说《我不是神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秦凡华佗全文+番茄》,由网络作家“中二少年8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秦凡刚抢救完病人就被车撞飞。再睁眼成了东汉华家的长子,高热濒死。母亲抱着襁褓哭泣:“阿菟不怕,大哥会好起来的。”他猛地坐起——阿菟?华佗的乳名?院里幼弟正被草席裹着准备下葬。秦凡扒开人群扑上去做心肺复苏。族老惊恐:“尸变!快烧了这邪物!”当小华佗咳出淤血睁眼时,秦凡摸着后脑的伤笑了这一世,我教你开颅手术。”---尖锐的刹车声撕裂了傍晚的宁静,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秦凡的耳膜。紧接着,一股狂暴、蛮横到无法想象的巨力,如同失控的攻城锤,重重砸在他的右侧腰肋。视野在剧痛中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大片大片旋转飞溅的光斑,还有那辆货车狰狞扭曲的格栅,在视网膜上烙下一个冰冷、不断放大的残影。身体变得很轻,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高高抛起,又重重落...
《我不是神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秦凡华佗全文+番茄》精彩片段
秦凡刚抢救完病人就被车撞飞。
再睁眼成了东汉华家的长子,高热濒死。
母亲抱着襁褓哭泣:“阿菟不怕,大哥会好起来的。”
他猛地坐起——阿菟?华佗的乳名?
院里幼弟正被草席裹着准备下葬。
秦凡扒开人群扑上去做心肺复苏。
族老惊恐:“尸变!快烧了这邪物!”
当小华佗咳出淤血睁眼时,
秦凡摸着后脑的伤笑了
这一世,我教你开颅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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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的刹车声撕裂了傍晚的宁静,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秦凡的耳膜。紧接着,一股狂暴、蛮横到无法想象的巨力,如同失控的攻城锤,重重砸在他的右侧腰肋。视野在剧痛中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大片大片旋转飞溅的光斑,还有那辆货车狰狞扭曲的格栅,在视网膜上烙下一个冰冷、不断放大的残影。
身体变得很轻,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后脑勺磕在坚硬冰冷的柏油路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世界的声音被拉得极远又极近,救护车凄厉的警报,路人惊恐的尖叫,同事撕心裂肺呼喊他名字的声音……最后都凝滞、坍缩,汇成自己胸腔里那台生命机器发出的、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缓慢的呻吟。
咚……咚……咚……咚…………
那声音拖得老长,最终在某个临界点上,戛然而止,化作一片虚无的寂静。只有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消毒水的冰冷气味,顽固地纠缠在鼻端,挥之不去。
紧接着,是无边的、粘稠的黑暗。
……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深海里,挣扎着向上浮。每一次试图冲破那层黑暗的薄膜,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头痛和令人窒息的灼热。喉咙干得如同被沙砾反复摩擦,每一次微弱的吞咽动作都带来火燎般的剧痛。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僵硬、酸痛,仿佛已经在这床榻上躺了千年。
有细碎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一个妇人嘶哑疲惫的声音,含着泪,在低声安抚着什么:
“阿菟乖……莫哭,莫怕……娘在呢……娘在呢……等你大哥……等你大哥好了……”
大哥?阿菟?
这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秦凡混沌的意识,带来一丝极其怪异的熟悉感。他模糊地记得,在某个尘封的历史角落里,似乎见过这个名字……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抗着那要将人彻底融化的高热和沉重的眼皮。光线刺了进来,模糊的视野里,是一个穿着粗糙麻布衣裙、鬓发散乱的妇人背影。她佝偻着身子,怀里抱着一个用褪色蓝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正对着那襁褓低低哭泣、安抚。
视线艰难地转动。低矮的屋顶,熏得发黑的茅草顶棚。泥土糊就的墙壁,裂开几道深深的缝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劣质草药、泥土、还有某种……淡淡尸臭的复杂气味。这不是医院!这甚至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个时代!
我是谁?我在哪?
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牵扯到全身的痛楚,却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力量。他竟硬生生地撑起了上身!
“呃……”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难辨的痛哼。
这声音惊动了那妇人。她猛地回头,一张枯槁憔悴、布满泪痕的脸撞入秦凡的视野。她的眼睛红肿得几乎只剩一条缝,里面先是凝固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但在看清秦凡坐起的瞬间,那悲伤骤然被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取代!
“大郎?!大郎!你……你醒了?!”妇人几乎是扑到了简陋的床榻边,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想碰触秦凡的脸颊,却又害怕是幻觉般缩了回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天爷……老天爷开眼了!我的儿啊!”她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流淌。
秦凡的头痛得像要炸开,无数混乱陌生的碎片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他现代医生的思维壁垒。华家……长子……连日的高热……濒死……阿菟……华佗?!
那个被妇人抱在怀里安抚的“阿菟”,是幼年的华佗?!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秦凡混乱的意识里,让他浑身剧震,几乎再次晕厥过去。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喧哗声穿透薄薄的泥墙,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入这间狭小昏暗的茅屋。
“快点!手脚都麻利些!”
“唉……可怜见的,才多大点娃娃……”
“都是命!都是命啊!这该死的疫气……”
“抬稳了!别颠着!早入土早安宁!”
那声音充满了沉重、麻木,还有一种对死亡的习以为常的冷漠。妇人脸上刚刚燃起的一丝狂喜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更深的、令人心碎的灰败。她紧紧抱着怀里的襁褓,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绝望的目光死死盯在门口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噬人的恶鬼。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了秦凡的四肢百骸。那混杂在空气里的淡淡尸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刺鼻了。他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那张硬邦邦的土炕,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踉踉跄跄地扑向门口。
“大郎!你的身子……”妇人惊恐地试图阻拦。
秦凡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破旧不堪的木门。
门外狭小的土院景象,如同最残酷的画卷,瞬间刺入他的眼底。
院子里挤着七八个穿着同样粗陋麻衣的男女老少,个个面带戚容或麻木。院中地上,赫然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两个形容枯槁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往草席上放。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幼童。小脸青灰,嘴唇是骇人的深紫色,双目紧闭,小小的胸膛没有任何起伏。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衣。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那小小的身体显得如此单薄、冰冷。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略体面些深色麻布袍子的老者,正用枯瘦的手抹着浑浊的老泪,声音嘶哑地指挥着:“轻点……轻点……别磕着元化了……唉,都是命啊……”
元化!华佗的字!
秦凡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他认得那张小脸上残留的缺氧青紫!那是窒息!是气道梗阻或者心跳骤停后的典型体征!这个孩子,未来悬壶济世、名垂青史的医圣华佗,此刻在他眼前,被当作一具冰冷的尸体,即将裹入草席,埋入黄土!
“住手!”一声嘶哑的咆哮,带着秦凡前世今生所有的惊怒和决绝,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尖锐,瞬间撕裂了小院里沉重的哀伤氛围。
所有人都被这声吼叫惊得呆住了,愕然回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那个摇摇晃晃、脸色惨白如纸、只穿着单薄里衣的少年身上。
秦凡根本没时间解释,也顾不上任何礼法。求生的本能和对医者天职的刻入骨髓的烙印,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撞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呆愣的男人,扑到那个小小的身体旁边。
触手一片冰凉!皮肤失去了弹性!但……时间!时间也许还有一线希望!现代医学的经验如同闪电般在他脑中划过——黄金四分钟!窒息,心跳骤停,黄金抢救时间只有四分钟!看这僵硬程度,或许……或许还来得及!
他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顾不得地面的坚硬和刺骨寒意。左手掌根毫不犹豫地按压在那小小的、冰凉的胸骨下半段(剑突上方),右手叠压其上,双臂绷得笔直,身体重心前倾,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开始有节奏地、坚定地向下按压!
“一!二!三!四!……”秦凡在心中默数,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毫无反应的小脸。每一次按压都倾注了他全部的意志力,每一次下压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微弱声响,每一次抬起都让那小小的胸腔微微回弹。汗水瞬间从他苍白的额头和鬓角渗出,混着高热带来的虚汗,滚滚而下。
“天……天爷啊!”
“他……他在干什么?!”
“疯……疯了!大郎魔怔了!”
短暂的死寂后,院子里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人们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妖魔邪祟,吓得连连后退,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排斥。一个胆小的妇人甚至直接瘫软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那个被撞开的老者,此刻也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脸上的悲戚瞬间被惊怒和一种深沉的恐惧取代。他指着跪在地上的秦凡,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尖利地划破混乱的空气:
“尸变!是尸变!邪物附体了!快!快把他拉开!烧了!快烧了这邪物!别让它祸害了全村!” 他的声音充满了古老的、对未知死亡的恐惧和根深蒂固的迷信。
几个稍微胆大的男人在老者的厉声催促下,脸上带着混杂着恐惧和凶狠的表情,犹豫着、试探着向秦凡围拢过来。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但紧握的拳头和随时准备扑上来的姿态,充满了原始的威胁。
秦凡充耳不闻!汗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每一次按压都让虚弱的身体如同散架般剧痛,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他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念,都死死地钉在身下那具小小的“尸体”上!按压!持续按压!频率!深度!不能停!
“滚开!”他猛地抬头,嘶吼出声,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凶狠地扫过那些逼近的人。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决绝,竟真的让那几个男人脚步一滞,被那非人的气势所慑。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间隙,秦凡没有丝毫停顿。他迅速检查了一下小华佗的口鼻,确认没有明显异物堵塞。他深吸一口气——尽管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腥气——猛地俯下身,一手捏住那小巧冰凉的鼻子,一手微微托起小小的下颌,张开嘴,完全覆盖住那冰凉发紫的小嘴,用力地、稳定地吹了一口气!然后迅速抬头,让胸腔被动回弹,紧接着又是一次人工呼吸!
“啊——!!!”这一次,人群爆发出更惊恐、更歇斯底里的尖叫!在他们眼中,这已经不是亵渎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与亡者口唇交接的邪魔行径!是招魂引鬼的大不韪!
“妖孽!吸……吸阳气啊!”老者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几乎要晕厥过去,“快……快动手!打死他!烧了他!”
围拢的男人们被这“邪术”彻底刺激到了,恐惧瞬间被一种盲目的、除魔卫道的狂热取代。他们脸上的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狰狞的狠厉,嚎叫着,猛地扑了上来!几双粗壮有力的手,带着要将邪祟撕碎的力道,狠狠抓向秦凡的肩膀、胳膊和头发!
“滚——!”秦凡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挣扎扭动,试图摆脱钳制,重新扑回小华佗身边!他的一条胳膊被一个男人死死抱住,另一只手被另一人攥住,头发被扯得生疼,身体被拖拽着向后拉扯。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不!不行!就差一点!他能感觉到!就差一点!
就在这时——
“咳……呕……”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短促,如同幼猫濒死般的呛咳声,细若游丝,却像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在秦凡的耳中!
他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滞了,血红的眼睛猛地睁大到极限,死死盯住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几个抓住他的男人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凶狠和狂热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茫然和一种毛骨悚然的惊疑。他们顺着秦凡的目光,难以置信地、僵硬地转过头去。
草席上,那个原本被判定死亡、青紫冰冷的小身体,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清晰些的呛咳!
“呕……咳……呜……”
小小的胸膛开始有了微弱的、断断续续的起伏!那青紫得骇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层笼罩的死灰色,正悄然消散!
秦凡猛地甩开钳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再次扑到小华佗身边。他颤抖着手指,迅速搭上那细得可怜的手腕内侧。指尖下,传来一下!又一下!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无比真实、无比顽强的心跳搏动!
活了!
秦凡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猛地席卷全身。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但他强撑着,脸上却无法抑制地浮现出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了狂喜、疲惫、难以置信,甚至带着点癫狂的扭曲笑容。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污。手掌掠过脑后,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什么——一个异常清晰的、高高隆起的、边缘有些凹凸不平的硬痂!位置……竟和他前世被车撞飞、后脑着地时的致命伤处……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指尖传来伤疤特有的粗糙触感,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烙印。
就在这时,地上那个小小的身体又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呜咽。小华佗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初春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流淌下来,恰好落在这双刚刚苏醒的眸子里。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极其纯净的眼睛,像两汪未被尘世沾染的深潭。此刻,这双纯净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巨大的痛苦和迷茫,瞳孔微微散大,艰难地聚焦。
然后,这双眼睛,带着孩童最本能的依赖和脆弱,迷茫地、缓缓地,定格在了秦凡那张汗水淋漓、沾满泥污、表情复杂扭曲的脸上。
秦凡的动作停滞了。他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看着这双纯净得令人心悸、未来将洞悉无数人体奥秘、注定要名垂千古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晚风吹拂茅草的细微沙沙声,和众人粗重而惊恐的喘息。所有人,包括那个刚刚还喊着“烧死邪物”的老者,都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巴无意识地张着,死死盯着地上那“死而复生”的孩子,还有那个跪在旁边、如同从地狱爬回来的少年。
小华佗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痛苦渐渐被一种极度的虚弱和茫然取代,只是依旧牢牢地看着秦凡,仿佛他是这陌生而冰冷的世界里,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秦凡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他缓缓收回抚摸后脑伤疤的手,目光从那宿命般的疤痕,重新落回眼前这双纯净、虚弱,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眼睛上。
他脸上那扭曲怪异的表情渐渐沉淀下来,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平静的、带着某种奇异决断的笃定。他慢慢俯下身,靠近那张苍白的小脸,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种极其轻柔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对着那双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低语道:
“元化……”
这个名字,这个属于未来医圣的名字,被他第一次清晰地唤出,带着穿越千年的尘埃,带着无法言喻的重量,轻轻地落在这死寂的庭院里。
“别怕,”秦凡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有哥在。”
月光无声地流淌,笼罩着这一对刚刚跨越生死界限、命运被彻底扭转的兄弟。
烧死邪物!”族老的嘶喊撕裂夜空。
火把摇曳,映着村民惊恐扭曲的脸。
秦凡护住怀中幼弟:“这是医道!”
妖言惑众!”木棍裹着风声砸下。
后脑剧痛炸开,前世撞车与今生棍击重叠。
血顺着脖颈流下,温热黏腻。
昏迷前最后画面:
母亲扑跪在泥地里嘶喊:
“他是华家血脉!”
小华佗冰凉的手指,
死死攥住他染血的衣角。
---
那声“别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了短暂的涟漪,旋即便被更汹涌、更冰冷的恐惧浪潮彻底吞没。
凝固的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三个心跳的时间。随即,更大的骚动如同被点燃的野火,轰然爆发!
“活了……真活了?!”
“鬼……鬼啊!借尸还魂!”
“是那邪物!定是那邪物用妖法摄了元化的魂!”
恐惧在人群中疯狂滋长、蔓延,迅速扭曲了最初的震惊和茫然。尤其当小华佗那双纯净却带着巨大痛苦和迷茫的眼睛,懵懂地望向四周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时,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让所有与之接触的人都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后退。
“族老!您看!您快看啊!”一个汉子指着地上的小华佗,声音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元化……元化他……”
那被称作族老的老者,此刻脸上的惊骇比任何人都要浓重。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小华佗那张由死转生、尚带着青紫余韵的脸,又猛地转向跪在旁边的秦凡。秦凡脸上那混杂着疲惫、狂喜和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笃定神情,在老者眼中,无异于妖魔得逞后的狞笑!尤其是秦凡后脑那个位置诡异、边缘狰狞的隆起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添几分不祥。
“妖孽!”族老枯瘦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根深蒂固的愤怒!他猛地抬起手臂,干枯的手指如同鹰爪,直直戳向秦凡的鼻尖,声音因极度的惊怒而变得尖锐刺耳,划破夜空,“是他!定是这邪祟用了巫蛊之术,强拘了元化的魂魄!这等逆天改命、亵渎亡者的邪术,是要遭天谴的!是要引来大疫,祸害整个华家庄的!”
“祸害全庄”这四个字,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人群中最深层的恐惧。对瘟疫的刻骨恐惧,压倒了刚刚因孩子“复活”而产生的一丝微弱人性。愚昧和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迅速传染开来。
“烧了他!烧了这邪物!”有人嘶声附和,声音里带着狂热的恐惧。
“对!烧了他!不能让灾祸降临!”
“把元化也……也……”后面的话被恐惧堵在喉咙里,但那份狠绝的意味已经昭然若揭。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点燃了火把。橘红色的、跳跃的火光猛地刺破昏暗的庭院,像一只只充满恶意的眼睛,瞬间将几张扭曲、惊惶、充满原始暴戾的脸庞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更多的火把被点燃,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呛人的烟味弥漫开来,将狭小的院落映照得一片惨红,更添几分森然。
火光跳跃,人影幢幢,如同群魔乱舞。举着火把的村民一步步紧逼,形成一个半包围圈,将秦凡和他怀中刚刚恢复微弱呼吸的小华佗死死围在中央。那灼热的光和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秦凡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紧紧将虚弱的小华佗护在自己单薄的胸膛前,用身体挡住那些充满恶意和恐惧的目光。孩子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感,更让他心如刀绞。他抬起头,汗水混着泥污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努力瞪大双眼,迎向那些逼近的火光,试图用最大的声音喊出真相:
“这不是妖术!这是医术!是救命的法子!元化他没死!他是憋住了气!我能救他!我能救更多的人!”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高烧的虚弱和情急之下的破音,在火把的噼啪声和人群粗重的喘息中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妖言惑众!”族老的厉喝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秦凡的辩解。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枯瘦的手猛地一挥,指向秦凡,“给我拿下这邪祟!连同那被污了的尸身,一并烧了!以儆效尤!还我华家庄清净!”
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几个原本就因恐惧而红了眼的壮汉,在族老“尸身”和“污秽”的刺激下,彻底抛开了对“复活”的惊疑,只剩下除魔卫道的狂热。他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丢开碍事的火把,随手抄起院墙边堆着的、用来顶门的粗重木棍,如同扑向猎物的野兽,带着要将邪祟砸成肉泥的狠劲,朝着秦凡猛冲过来!
风声!沉重的、带着死亡呼啸的风声!
秦凡瞳孔骤缩!他下意识地想抱着小华佗向旁边翻滚躲避,但高热虚弱的身体和怀中护着的幼弟,严重拖慢了他的反应!
太快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汉子,面孔在火光下狰狞如鬼,手中的木棍带着全身的力气,裹挟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砸向秦凡的头颅!那目标,赫然就是他后脑那个诡异的伤疤位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秦凡的视野里,那根裹着泥污、带着木刺的粗重棍影,与记忆中那辆失控货车狰狞扭曲的格栅,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前世……今生……
死亡的阴影,带着同样的冰冷和狂暴,再次降临!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并非来自秦凡,而是来自他身后!
就在那致命木棍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单薄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从门口扑了出来!是华母!
她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和疯狂!她没有冲向那挥棍的壮汉,而是以一种近乎卑微的、舍弃所有尊严的姿态,直直地扑跪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秦凡和那落下的棍影之间!
“大郎——!”她嘶喊着,声音撕裂了喉咙,带着血沫,“他是华家的血脉啊!是我的儿啊——!”
那壮汉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扑出挡路,更没料到是华母!挥棍的动作下意识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和偏移。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砰——!!!
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响起!
木棍并没有完全砸中华母,也没有精准地落在秦凡的后脑伤疤上。但那沉重的一击,带着偏移的巨力,狠狠砸在了秦凡右侧太阳穴稍后、靠近后脑伤疤边缘的位置!
“呃——!”
秦凡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火山般在头颅内猛烈爆发!那痛楚是如此熟悉,如此刻骨——正是前世被货车撞飞、后脑着地瞬间,那种意识被彻底粉碎的感觉!
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夹杂着刺眼的白光疯狂炸裂!紧接着,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的额角、鬓角、后颈,汹涌地流淌下来。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和口腔。
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变得模糊不清。只隐约听到华母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喊,人群更加混乱的惊呼和咆哮,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血水。
天旋地转。
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如同断线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怀中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似乎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护在身下。
在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前,秦凡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碎片,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
*(前世手术台的无影灯刺眼地亮起,心电监护仪发出平稳的嘀嗒声。他戴着无菌手套的手,稳稳握着柳叶刀,划开患者颅骨……)*
*(今生,这双沾满泥污和鲜血的手,无力地垂落……)*
混乱的视野边缘,一只冰凉、颤抖的、属于幼童的小手,不知何时死死地攥住了他染血的衣角。那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令人心碎的执拗。
*(开颅……手术……)*
一个模糊的、带着血色的念头,如同最后的烙印,深深印入他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
*(这一世……我教你……)*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意识在冰冷的泥地上艰难地、一丝丝地凝聚。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头颅深处,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抽搐。温热的血似乎还在缓慢地流淌,黏在皮肤和头发上,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感。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混合在一起,直冲脑门。
耳畔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颅内振翅。但在这片嘈杂的嗡鸣底层,秦凡捕捉到了一些更清晰的声音。
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近在咫尺。
还有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低声劝说:
“弟妹……莫哭了……哭坏了身子……大郎他……唉……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万幸?”华母嘶哑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悲愤和绝望,“我两个儿!一个差点被活埋!一个……一个差点被活活打死在自己家门口!这叫万幸?!”
“族老他……他也是为了全庄……”另一个稍显年轻些的声音怯懦地辩解,但底气明显不足。
“为了全庄?!”华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尖利,“我儿是邪物?!他用命救回了元化!那是妖法?!那是他拼了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你们看看!你们睁大眼睛看看!”
秦凡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而晃动。
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头枕着一个粗糙的布包,大概是华母临时垫的。母亲枯瘦的身影就跪伏在他身边,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散乱的发髻下,是那张被泪水和绝望彻底浸透的脸。她枯槁的手指,正颤抖着指向旁边。
秦凡艰难地转动眼球,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张破旧的草席铺在地上。草席上,一个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正是幼年的华佗。
小华佗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毫无血色,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着。但此刻,他那双纯净的眼睛是睁开的!虽然眼神依旧带着巨大的痛苦和茫然,瞳孔也因之前的窒息而有些散大,但里面已经重新燃起了微弱的生命之火!
他的呼吸很浅,很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嘶声,显然气道还有损伤或炎症。但胸膛那微弱的起伏,是生命最顽强的证明!
而在小华佗蜷缩的身体旁边,赫然散落着几根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带着泥土的艾草——那是之前混乱中被丢弃的,准备用来“驱邪”的艾草!
这无声的画面,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围在周围的几个尚未离去的村民,目光触及地上那死而复生、虚弱喘息的孩子,再看到散落的艾草,脸上都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残留的恐惧,有挥之不去的惊疑,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隐隐的动摇。他们避开了华母那悲愤欲绝的目光,不敢再看地上那对刚刚经历生死劫难的兄弟。
“都……都散了吧……”那个最初劝说的苍老声音再次响起,是华家一个旁支的老叔公,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疲惫不堪,“留几个人……帮着把……把大郎抬回屋里去……再去寻点干净的布和……和草木灰来……” 他显然也心有余悸,不敢提“药”字,只敢说最粗糙的止血方法。
人群沉默着,无人应声,但也无人再提“邪物”、“烧死”这些字眼。恐惧和狂热暂时被眼前这活生生的、带着血腥味的惨状所压制。几个胆大些的妇人犹豫着上前,小心翼翼地想帮忙抬起秦凡。
就在这时——
秦凡的意识因为剧痛和失血再次开始模糊下沉。在彻底沉沦之前,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感知,全部凝聚在了自己的右侧肋下。
一只冰凉、颤抖的小手,正死死地攥着他染血的衣角。
那力道,微弱,却固执得惊人。
是小华佗。
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呼吸不畅和寒冷而痛苦地瑟缩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微微侧着,纯净却带着巨大痛苦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秦凡染血的脸庞。那眼神里,有恐惧,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依赖和……死死抓住唯一依靠的执拗。
秦凡的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抬起手,确认一下小华佗那微弱却真实的呼吸,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意识彻底滑向黑暗的深渊。最后一点感知,是那冰凉小手死死攥住衣角的触感,和他自己后脑伤疤处传来的、与前世重叠的、宿命般的剧痛。
夜色如墨,冰冷的月光照不进这充满血腥和草药味的院落。几根被踩踏的艾草,在夜风中微微颤抖。只有小华佗那急促而艰难的呼吸声,微弱地、顽强地,在死寂的庭院里起伏。
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倔强地燃烧着。
冰冷,黑暗,剧痛。头颅里像塞进了一颗烧红的铁球,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引爆炸裂般的轰鸣。秦凡的意识就在这无边的痛楚和混沌中沉浮,如同溺水之人,每一次挣扎着想要上浮,都被更沉重的浪潮拍回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每一次掀动都牵扯着后脑撕裂般的剧痛。喉咙干涸得像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刮般的刺痛。他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野里,是低矮茅草屋顶熟悉的黑色轮廓。空气里,那股混杂着劣质草药、血腥、泥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变得更加浓烈,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
“大郎?!”一个沙哑、疲惫却带着巨大惊喜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
秦凡艰难地转动眼珠。华母那张枯槁憔悴的脸庞映入眼帘,比之前更加消瘦,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下眼睑是浓重的青黑色,显然是一夜未眠。但此刻,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失而复得的光芒。她枯瘦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湿布,沾着温水,极其轻柔地擦拭秦凡额角、鬓边已经凝结发硬的血痂。她的动作如此之轻,仿佛在擦拭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珍宝。
“醒了……我的儿……你终于醒了……”华母的声音哽咽着,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秦凡的手背上,滚烫。
秦凡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他吃力地转动脖颈,后脑伤疤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恶心感,让他眼前发黑。他强忍着,目光急切地在昏暗的屋内搜寻。
在离他不远的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草席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
是小华佗。
孩子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大人的旧衣里,依旧单薄得可怜。他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却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微弱,而是变得异常急促、费力,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一种尖锐的、如同拉锯般的“嘶嘶”声,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沉闷的哮鸣。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锁骨上方甚至能看到明显的凹陷(三凹征)。那张苍白的小脸因为缺氧和用力呼吸而憋得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他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窒息后遗症!急性喉头水肿?支气管痉挛?吸入性肺炎?秦凡的医学神经瞬间绷紧。前世急诊室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听这声音,看这体征,气道梗阻严重,肺部炎症也绝对跑不了!在东汉末年,没有抗生素,没有激素,没有气管插管……任何一个并发症都足以轻易夺走这幼小的生命!
“元……元化……”秦凡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目光死死盯着弟弟那痛苦挣扎的模样。
华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喜色瞬间被更深的忧虑和恐惧取代。“元化……元化他醒了两次,可……可一直这样喘……喂水都呛……浑身烫得像火炭……”她语无伦次,枯瘦的手紧紧抓住秦凡的手臂,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郎,你……你昨晚的法子……还能……还能再用吗?”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却又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恐惧——昨晚那“起死回生”的举动,引来的几乎是杀身之祸。
心肺复苏?秦凡心头一沉。现在的问题是气道梗阻和炎症!心肺复苏只能用于心跳呼吸骤停,强行按压不仅无效,反而可能加重孩子本就脆弱的伤势!必须用药!必须尽快缓解气道痉挛,控制炎症!
他艰难地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指向自己的喉咙,又指向小华佗,然后做出一个极其缓慢、沉重的呼吸动作,最后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弟弟是气道堵住了,喘不上气,昨晚的法子不管用。
华母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重新漫上。
秦凡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头颅的剧痛和眩晕感。他必须想办法!他努力回忆着昨晚混乱中涌入脑海的那些属于“华大郎”的破碎记忆碎片。这个时代……草药……最常用的……治咳喘……
一个名字猛地跳了出来:麻黄!
东汉末年,《神农本草经》已流传,麻黄宣肺平喘的功效应已被认知!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找到的、具有明确支气管扩张作用的天然药物!虽然效果远不如现代药物,剂量也难以精准控制,但这是唯一的希望!
他挣扎着,用左手手指,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在身下冰冷的泥地上划动。第一个字,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
麻。
华母愣住了,困惑地看着地上的字迹。
秦凡喘了口气,强忍眩晕,继续划动。第二个字——
黄。
“麻……黄?”华母下意识地念出声,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难以置信。这味药她认得!是庄里赤脚医生有时用来发汗驱寒的,性子猛烈得很!给一个三岁、喘成这样的娃娃用?这……这岂不是火上浇油?她下意识地看向秦凡的脸,试图从他眼中找到答案或一丝犹豫。
秦凡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微微点头,又在地上划出第三个字——
杏。
杏仁?苦杏仁?华母的心猛地一揪!苦杏仁有小毒!乡间流传,吃多了会死人的!她惊恐地看向秦凡,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喊出来。
秦凡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缓缓摇头。他无法解释生苦杏仁含氰苷有毒,需炮制(炒制或煮制)减毒后才可用于止咳平喘的道理。他只能用眼神传递一个信息:相信我!必须用!
他继续划写,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石。
“石?”华母彻底懵了。石头?这也能入药?
秦凡知道她误解了。是石膏!清热泻火要药!但此刻,他无法写出更复杂的字。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墙角堆放柴草的地方,又做了一个“砸碎”的手势,然后指向盛水的破陶罐,做出“煮”的动作。
甘草!还需要甘草调和药性,保护胃气!他在地上划出最后一个字——
甘。
华母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五个歪歪扭扭的字:麻、黄、杏、石、甘。再结合秦凡的手势,她隐约明白了:这是药方?用麻黄、苦杏仁、石头(?)、甘草煮水?给元化喝?
荒谬!恐惧!这方子在她有限的认知里,简直是毒药的组合!尤其是给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大郎……这……这不行!”华母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摇头,“麻黄太燥!杏仁有毒!石头……石头怎么能吃?元化他受不住啊!你这是……”她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眼神里的怀疑和恐惧再次浮现——难道昨晚的邪祟还没走?这是要毒死元化?
秦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急火攻心。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得头颅剧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抓住华母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华母吃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恳求。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嘶哑到极点的字:
“药……方……救他……信我!”
那眼神,那嘶哑却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声音,让华母浑身剧震。她看着儿子苍白染血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再看向草席上呼吸越来越困难、小脸憋得紫涨的幼子……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得她几乎窒息。信?还是不信?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草席上传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和哮鸣!小华佗小小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挣扎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这声音如同尖锥,狠狠刺穿了华母最后的犹豫。她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豁出去的、赌上一切的疯狂。
“好……好!娘信你!娘去弄!”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冲到墙角那堆杂物里,疯狂地翻找起来。家里存的一点草药,是平时备着应付头疼脑热的,极其简陋。她抖着手,找出几根干枯的麻黄梗,一小包同样干瘪的苦杏仁。甘草倒是有一些。可“石”……她看着墙角几块垫灶的灰白石头,一咬牙,抓起一块相对干净些的,冲到灶台边,举起沉重的柴刀——
哐!哐!哐!
沉闷的敲击声在狭小的茅屋里回荡。石块被砸开,露出里面相对细腻的灰白色矿物(石膏)。华母不顾飞溅的碎屑,手忙脚乱地将所有东西——麻黄、苦杏仁、石膏碎块、甘草——一股脑地塞进那个熏得漆黑的破陶罐里,舀入浑浊的井水,架在只剩一点余烬的灶上。
她颤抖着手,抓过一把干草塞进灶膛,用火石拼命敲打。火星溅落,引燃草叶,微弱的火光重新跳跃起来,映着她汗水和泪水交织的脸庞,也映着陶罐里渐渐翻滚起来的浑浊药汤。
苦涩、呛人、带着石膏特有微腥气的药味,很快弥漫了整个狭小空间。
秦凡强撑着精神,死死盯着那翻滚的药汁。剂量?完全谈不上!只能凭感觉。他努力回想着现代药理中麻黄的常用量范围,再对比这古代野生麻黄的药力……他艰难地朝华母比划着,示意煮的时间不能太长,药汁浓缩到一碗左右。
华母心领神会,咬着牙,用破布垫着滚烫的陶罐边缘,小心翼翼地将那颜色浑浊、气味浓烈刺鼻的药汤倒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深褐色的药汁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她端着碗,走到草席边,看着幼子痛苦挣扎的模样,又看看那碗如同毒药般的汤剂,手抖得几乎端不稳碗。她舀起一勺,吹了又吹,小心翼翼地凑到小华佗紧闭的唇边。
“元化……乖……喝一点……喝了就不喘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药汁沾到唇上,小华佗似乎被那浓烈苦涩的气味刺激到,痛苦地皱紧了小眉头,下意识地偏头躲避,呛咳得更厉害了。
华母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进碗里。她无助地看向秦凡。
秦凡的心沉到了谷底。不行!必须喝下去!他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想要过去帮忙。但身体刚一动,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栽倒。
就在这时——
草席上,那因为剧烈呛咳和窒息感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小华佗,长长的睫毛忽然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他那双因缺氧而有些涣散的、纯净痛苦的眼眸,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母亲泪流满面的脸,最后,竟慢慢地、定格在了不远处,那个躺在泥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头上缠着染血破布,正用同样急切、担忧、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兄长身上。
小华佗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双纯净痛苦的眼睛里,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依旧占据着大部分,但在那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昨晚那“死而复生”记忆深处的微弱信任感?
就在华母绝望地以为灌药无望时,小华佗那只没有被他攥住衣角的、冰凉的小手,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抬了起来。小小的手指,颤抖着,极其微弱地……勾住了母亲端着药碗的手腕。
然后,他极其艰难地、如同雏鸟归巢般,微微仰起了苍白的小脸,对着那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勺尖,张开了毫无血色、布满细小裂口的小嘴。
一个无声的、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吞咽动作。
华母的手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勺滚烫苦涩的药汁,极其缓慢地喂了进去。
药汁入口,小华佗的小脸立刻痛苦地皱成一团,身体本能地想要抗拒、呕吐。但他那双纯净痛苦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看着秦凡的方向,小小的喉咙艰难地、一下一下地蠕动着,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将那一口足以让成年人都皱眉的苦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一口……又一口……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痛苦的表情,但他始终没有完全闭上嘴,始终没有推开母亲的手。那双纯净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唯一的微光,死死地锁在秦凡身上,传递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无声的信任和倔强。
秦凡躺在冰冷的地上,后脑的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眩晕。但此刻,他看着草席上那个小小的、正与死神和苦药搏斗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份无声的、近乎执拗的信任,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酸楚和沉重的责任,猛地冲垮了身体的痛苦和冰冷。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那双纯净痛苦的眼睛,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安抚笑容。同时,他用尽仅存的力气,对着小华佗,用口型无声地说出几个字:
“药……不……瞑……眩……”
(药物如果服下后没有让人感到头晕目眩的剧烈反应,疾病就无法痊愈。)
这是来自《尚书》的古语,是医者对药效与反应的理解,也是此刻,他能给予这个未来医圣最初的、关于医道的启蒙。
昏暗的茅屋内,苦涩的药味弥漫。灶膛里的火光微弱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的、晃动而巨大的剪影。小华佗急促艰难的呼吸声、夹杂着呛咳和吞咽药汁的声音,秦凡沉重的喘息,华母压抑的啜泣,交织在一起。
薪火微弱,在寒风中摇曳,却倔强地燃烧着。
苦涩的药味如同无形的薄纱,顽固地笼罩着低矮的茅屋,渗入每一根茅草,每一寸泥墙。时间在压抑的喘息和断续的呛咳中缓慢爬行。灶膛里的余烬早已冷却,只留下一点灰白的死寂。
秦凡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界沉浮。后脑的伤处如同埋着一颗烧红的铁蒺藜,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每一次沉重的眼皮即将合拢,草席上那艰难喘息的声音便像一根细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将他拽回现实。
小华佗蜷缩在草席上,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旧衣。他的呼吸依旧急促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那种令人揪心的、如同撕裂布帛般的“嘶嘶”声。但不知是那碗成分可疑、剂量模糊的“麻杏石甘汤”终于起了一丝作用,还是孩子自身顽强的生命力在抵抗,那骇人的青紫色已从唇边褪去不少,只剩下病态的苍白。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锁骨上的凹陷(三凹征)依然明显,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似乎减轻了些许。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濡湿,粘在眼睑下,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微微颤动。
华母枯坐在两个孩子之间,如同一尊被绝望风干的石像。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会儿焦灼地落在幼子痛苦的小脸上,一会儿又惊恐地扫过长子苍白染血的额头和紧闭的双眼,最后茫然地落在那只早已凉透、碗底残留着深褐色药渣的粗陶碗上。时间每过去一刻,她心中的恐惧就加深一层。那碗药……真能救命?还是……催命?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人逼疯时——
草席上,那小小的身体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一声极其轻细、如同雏鸟初啼般的呻吟,从小华佗的喉咙里溢了出来。紧接着,他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被风吹动的蝶翼,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目光先是茫然的,带着高烧后的迷蒙和巨大的疲惫,茫然地投向低矮、熏黑的茅草屋顶。视线毫无焦点地游移了片刻,才如同沉船后漂浮的碎片,一点一点地凝聚。
然后,那双纯净却依旧蒙着一层痛苦水汽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定格在了躺在不远处的秦凡身上。
华母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扑到草席边,枯槁的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狂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元化!元化!你醒了!娘在!娘在这儿!”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想碰触儿子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他,只能悬在半空。
小华佗似乎对母亲的呼唤反应迟钝。他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秦凡身上,尤其是秦凡头上那块被暗红色血渍浸透的破布。小小的眉头困惑地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极其混乱、极其可怕的事情。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抽动。试了几次,才终于挤出几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
“哥……哥……”
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穿透了茅屋里的死寂。
秦凡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感和眩晕感瞬间将他吞没。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才重新睁开眼,对着那双望向自己的纯净眼眸,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安抚笑容。
华母喜极而泣,眼泪汹涌而出,她连忙用袖子胡乱擦拭,哽咽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元化不怕,有娘在,有哥哥在……”
小华佗的目光在母亲和兄长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那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似乎褪去了一些,但困惑却更深了。他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努力聚集着力气。那双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疑问。他再次看向秦凡,目光落在他额角干涸的血迹上,又似乎努力回忆着昨晚冰冷窒息的感觉和后来那碗难以忍受的苦药。
他喘息着,小眉头皱得更紧,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问出了那个在混沌意识中盘旋许久的问题:
“哥……哥……你……你怎么会……救……救我?”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眼神里充满了对那“起死回生”和“苦药”的困惑,“那个……那个法子……好……好奇怪……还有……药……好苦……你……你怎么……知道的?”
问题像几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潭,激起无声的涟漪。
华母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昨晚那惊心动魄的“尸变”指控、村民挥舞火把棍棒的狰狞面孔、长子头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所有恐怖的记忆瞬间回笼!她下意识地看向秦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茅屋里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无形的紧张和恐惧冻结。
秦凡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后脑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那是这个时代对他“异端”医术最直接的警告。他不能说出真相,那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甚至可能连累母亲和刚刚捡回一条命的幼弟。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灼痛的喉咙。他迎着小华佗那双充满纯净求知欲的眼睛,没有躲闪,也没有慌乱。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他用那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缓缓开口:
“元化,”他第一次正式地、清晰地呼唤这个名字,“那不是……奇怪的法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小华佗那急促的呼吸似乎都下意识地放缓了一些,纯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是……医道。” 秦凡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是……治病救人……的本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低矮的茅草屋顶,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带着一种悠远而沉重的意味。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秦凡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刻意的、仿佛回忆久远往事的迷茫,“记不清了……很久了……也许是……做梦……”
他微微侧头,目光转向墙角那堆放着零星家什杂物的角落,那里黑黢黢的,堆着破陶罐、旧农具,还有几捆早已枯黄的、不知名的草茎。
“又或许……”秦凡的声音变得更加飘忽,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的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娘在收拾……收拾外祖留下的……旧箱子时……我在里面……翻到过……几片……破竹片子……”
华母浑身一震!她猛地看向秦凡所指的那个角落,又看向秦凡平静得近乎深邃的眼睛,瞬间明白了长子的用意!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恐惧和一种被点醒的急智交织在一起。
“对对对!”华母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她猛地站起来,冲到墙角那堆杂物里,不顾一切地翻找起来,弄出很大的声响,“是有!是有几片烂竹片子!你外祖……你外祖当年……好像……好像跟过商队……说不准……说不准就是那时候……捡到的……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上面……上面画了些……古里古怪的……人……和线……还有……还有几个……认不全的字……”
她语无伦次,一边翻找,一边飞快地编织着“记忆”,试图将那虚无的“竹片子”描述得更具体一些,以增加可信度。她的动作夸张而慌乱,抓起几根枯草又扔掉,最后,不知从哪里真的摸出了一片边缘磨损严重、颜色黑黄的破旧竹片(或许是以前用来记录简单账目的),上面只有几道模糊的刻痕,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喏!就……就这个!”华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将那破竹片高高举起,又立刻像怕被人看清似的攥在手心,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和敬畏,“早就……早就烂了!上面的东西……也……也早看不清了!你哥……你哥他小时候……就……就爱拿着玩……谁知道……谁知道他……他是不是……是不是从这上面……瞎琢磨出来的……” 她越说越顺,将一切都归结于孩童的“瞎琢磨”和早已无法考证的“祖上遗物”。
小华佗的目光,随着母亲夸张的动作和那枚被高高举起又紧紧攥住的破旧竹片移动着。他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他看看母亲激动慌乱的脸,又看看兄长平静得甚至有些苍白的脸,再看看母亲手中那块黑乎乎、刻着模糊痕迹的竹片。
那“竹片子”上,真的画着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法子?画着那碗苦得要命的药方?这解释听起来如此古怪,如此……不真实。他小小的脑袋里,理智的本能告诉他这很荒谬,但昨夜那冰冷的窒息感是真实的,后来那碗苦药灌下去后,虽然痛苦,但胸口那令人绝望的憋闷感确实在慢慢减轻,这也是真实的。而眼前这个头上流着血、脸色苍白的兄长,他眼中那份沉静和笃定,更是压倒了孩童心中所有的疑虑。
巨大的信息量和身体极度的虚弱,让小小的华佗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迷茫。他无法理解那些玄乎的“外祖”、“商队”、“烂竹片子”,但他捕捉到了最关键、也最能让他幼小心灵接受的信息:是祖先传下来的法子,是哥哥“琢磨”出来的本事,是为了救他。
他不再追问,小小的身体因为疲惫和高热再次软了下去。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下,遮住了那双充满困惑却也渐渐被一种模糊依赖所占据的眼眸。他微微侧过头,将苍白的小脸埋进母亲粗糙的衣襟里,发出一声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华母紧绷的身体这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的粗麻布衣已被冷汗浸透。她紧紧抱着幼子,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秦凡。
秦凡也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脑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山峦般压来。这场危机,暂时用谎言搪塞过去了。但这谎言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脆弱不堪。未来,当华佗渐渐长大,拥有自己的判断力时,当那超越时代的“医术”再次显露时,又该如何自圆其说?
“祖先”……秦凡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这或许是他唯一能披上的、勉强能提供一点庇护的外衣。他必须牢牢抓住这层身份,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将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一点一滴地“转化”出来。
他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他模糊地听到身边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
昏暗的光线下,小华佗不知何时又悄悄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母亲,也没有看那虚无的“竹片子”,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看着墙角那堆熬过药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渣。
一只小小的、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从旧衣里伸出来,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散落在泥地上的、几片深褐色的麻黄碎梗。
那双纯净的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已经淡去,只剩下一种孩童特有的、懵懂的、却异常专注的好奇。
秦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无声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那拨弄药渣的指尖,看着那双专注好奇的眼睛。
薪火虽微,其光已燃。
他缓缓合上眼,沉入一片带着药味的黑暗。
后脑的钝痛如同蛰伏的凶兽,虽不再疯狂撕咬,却始终盘踞在意识深处,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沉闷的撞击感。眩晕和恶心感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秦凡躺在冰冷坚硬的土炕上,身下只垫着薄薄一层干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茅屋里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陈年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意识清醒的时间不多,大多在昏沉与剧痛的边界徘徊。偶尔能听到华母压抑的啜泣,或是小华佗急促艰难的呼吸和低低的呛咳。那孩子虽然挺过了最危险的一关,但急性喉头水肿和吸入性肺炎的后遗症远未消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哮鸣,小小的身体在高热和虚弱中煎熬。
秦凡强迫自己思考,用前世精密如手术刀的逻辑去梳理这团乱麻,对抗身体沉重的拖累。
**时间?地点?**
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的遗骸,在混沌的意识海里浮沉。他艰难地打捞、拼凑。华母偶尔的低语提到“谯县”、“沛国”。族老那深色麻布袍子的样式,村民粗粝的口音……结合“华佗”这个名字……
东汉末年!
一个冰冷而沉重的名词砸入脑海。桓帝?灵帝?具体年份模糊不清,但必然是那个皇权倾颓、宦官外戚争权、天灾人祸连绵不绝、瘟疫如同跗足之蛆般在大地上蔓延的黑暗时代!是黄巾之乱的前夜!是三国鼎立的序章!
谯县……沛国谯县……秦凡猛地记起,这正是史载中华佗的故乡!他们此刻,就处在这风暴将起未起之地的边缘角落!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比后脑的伤口更冷。这不是什么太平盛世,这是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开端!没有抗生素,没有外科手术条件,一场风寒,一次痢疾,甚至一次普通的伤口感染,都可能轻易夺走性命。而他们一家,刚刚经历了村民的围攻,头上还顶着“邪祟”的嫌疑,在这个宗法森严、愚昧与恐惧并存的乡野,处境如同悬崖边行走!
**历史走向?**
秦凡的心沉入谷底。他知道华佗的命运——最终因试图为曹操开颅治病而被猜忌下狱,死于非命!知道这片土地即将被黄巾的烽火和诸侯的野心撕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知道瘟疫将如同收割生命的镰刀,一次次扫过疲惫不堪的村庄和城池!
历史的巨轮沉重而冰冷,带着碾碎一切的惯性。他,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带着一身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知识,还有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真的能改变什么吗?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草席方向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小华佗痛苦的喘息声陡然急促起来,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幼鸟。华母惊慌失措的低呼响起。
这声音如同利刃,瞬间刺穿了秦凡的绝望。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粗糙的干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改变历史?那太遥远,太宏大。
眼下,他只想让身边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孩子活下去!让那个为他挡棍、哭干了眼泪的母亲活下去!让他们这风雨飘摇的一家,在这乱世的开端,先站稳脚跟!
**现代知识?生存下去?**
秦凡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狂想无用,必须脚踏实地。当务之急,是处理自己的伤势和稳定小华佗的病情。
* **自身伤势:** 头部外伤,伴脑震荡症状(眩晕、恶心、头痛)。失血导致虚弱。首要原则:静养!避免再次受伤。但在这个时代,没有CT,没有抗炎药,颅内是否有缓慢出血?是否会发生感染?全是未知数!只能靠严密观察和……听天由命?不!他猛地否定这个念头。有办法!保持伤口清洁(虽然条件极差),用煮沸过的水(尽量)清洗。补充营养……可家里除了发霉的麦粒和一点野菜,还有什么?鸡蛋?肉?那是奢望。
* **华佗病情:** 急性喉头水肿缓解期,吸入性肺炎。气道仍有梗阻,肺部炎症未消。持续低热。当务之急:继续抗炎,化痰,防止继发感染。麻杏石甘汤的思路是对的,但剂量、药材质量(那几根干瘪的麻黄和没炮制完全的苦杏仁)都大打折扣。需要调整!有什么?甘草还有一点……蜂蜜?或许能润喉化痰?但家里穷得叮当响……对了,桑白皮!乡间桑树常见,桑白皮有泻肺平喘、利水消肿之效!或许可以替代部分石膏?还有……鱼腥草(蕺菜)!清热解毒,消痈排脓!田间地头或许能找到!虽然效力远不如抗生素,但聊胜于无!必须尽快去采!
* **生存基础:** 食物!安全!
* **食物:** 家徒四壁。仅存的粮食撑不了几天。狩猎?他这身体状态,加上对附近山林不熟,风险太大。采集野菜野果是主要途径。但必须确保安全无毒!前世野外生存的知识和植物学基础,此刻就是救命稻草!哪些可食?哪些有毒?哪些能入药?必须尽快整理出来,教会母亲。
* **安全:** 村民的敌意并未消除,只是被昨晚“死而复生”的诡异和血腥场面暂时震慑。族老那怨毒的眼神,秦凡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家如同惊弓之鸟。必须尽快恢复体力,拥有自保之力。同时,要利用“祖先遗泽”这个脆弱的保护壳,谨慎地、一点一滴地“合理化”一些必要的生存知识。比如……更有效的伤口处理方法?更安全的取水储水方式(煮沸的重要性)?更有效的驱虫防鼠(减少疫病传播)?
思路渐渐清晰,虽然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如同在布满荆棘的沼泽中跋涉。秦凡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墙角那堆熬过药的、散发着苦味的残渣上。
“娘……”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
华母正抱着小华佗,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的冷汗,闻声猛地抬头,枯槁的脸上带着惊惶:“大郎?怎么了?可是头又痛得厉害?”
“不……” 秦凡缓缓摇头,动作极其轻微,避免牵动伤口,“您……扶我……坐起来些……”
华母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小华佗放好,走过来,用尽力气搀扶着秦凡,让他勉强靠坐在冰冷的泥墙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他喘息着,指着墙角那堆药渣,又指向屋外:“那药……还要……继续熬……给元化喝……”
华母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还……还喝?元化他……他喝了就吐……”
“换……换方子……” 秦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桑树……剥……皮……白色的……内层……还有……田埂边……叶子……有腥味的……草……叫……蕺菜……挖……根……洗干净……”
他尽可能用这个时代可能存在的名称描述桑白皮和鱼腥草(蕺菜),并强调清洗(减少感染风险)。
华母听得一脸茫然和恐惧:“桑树皮?蕺菜?那……那不是喂猪的草吗?大郎……这……这能行吗?” 她对所有“奇怪”的东西都充满了本能的排斥,昨晚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
秦凡看着她眼中的恐惧,知道硬来不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外祖……手札上……提过……的……” 他再次搬出了那虚无的“祖先遗泽”,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在努力回忆的飘忽,“治……喘……肺痈……有效……”
“外祖……手札?” 华母一愣,随即想起昨晚那套说辞。看着长子苍白却异常平静笃定的脸,再看看幼子痛苦喘息的模样,她心中的天平再次倾斜。那虚无缥缈的“手札”似乎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好……娘……娘去寻!”
“还有……” 秦凡的目光转向灶台边那个盛水的破陶罐,“水……元化喝的……煮……煮滚……放凉……”
“煮水?” 华母更困惑了,水不都是直接喝井里打上来的吗?煮水多费柴火!
“煮滚……杀……杀‘病气’……” 秦凡无法解释细菌病毒,只能用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病气”概念,“手札……上……说……疫病……多由……不洁之水……”
这个解释虽然模糊,却比虚无的“祖先”二字更具体一些,隐隐指向了瘟疫的源头,触动了华母内心最深的恐惧。她看着陶罐里浑浊的井水,再想想庄里这些年莫名其妙死掉的人,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好。” 华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信任和无奈,“娘……记住了。”
秦凡疲惫地点点头,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缓缓滑靠回冰冷的墙壁。交代这些,已经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他看着母亲匆匆找出一个破旧的荆条筐,步履蹒跚地推门出去寻找桑树和鱼腥草,身影消失在初春依旧料峭的寒风中。
茅屋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小华佗似乎睡沉了,呼吸虽然依旧急促费力,但比之前平稳了些许。
秦凡的目光落在弟弟苍白的小脸上。那张稚嫩的脸庞,此刻还看不出未来医圣的轮廓,只有病痛折磨后的脆弱。历史的洪流如此浩大,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他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黄巾烽火,改变不了诸侯割据的乱局,甚至可能改变不了华佗最终的悲剧命运。
但是……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门口。简陋的木门关不严实,一丝冷风钻进来,卷动着地面细微的尘土。
但是,至少在这个小小的茅屋里,在这个被愚昧和贫困包围的角落,他或许能护住这一缕微弱的生机。用他超越时代的见识,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地,去对抗这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
让这个未来可能拯救无数人的医圣,先活下来。
薪火虽微,亦能驱寒。
秦凡缓缓合上眼,在药味、血腥味和泥土腥气混合的空气里,沉沉睡去。这一次,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没有手术室的无影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呼啸而过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寒风。
初春的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从门缝和墙隙钻进来,卷动着屋内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灶膛里新添的柴草噼啪作响,火舌舔舐着熏黑的破陶罐,罐内翻滚的汤汁颜色浑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既有桑树皮的微甘木质气,又有鱼腥草根那股子直冲脑门的浓郁土腥味。
华母佝偻着背,守在灶边。她枯槁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粗糙的手指捏着一根细柴棍,小心地搅动着罐内翻腾的药汁。每一次搅动,那浓烈的腥气就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皱紧眉头,胃里一阵翻腾。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角堆放的、被秦凡称为“蕺菜”的鱼腥草根——那些沾满泥巴、带着须根的丑陋块茎,怎么看都像是喂猪的玩意儿。可长子苍白却笃定的脸,还有那套“祖先手札”的说辞,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只能选择相信,或者说,她只能选择抓住这根唯一的稻草。
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墙上,闭着眼,似乎在假寐。后脑的钝痛如同永不疲倦的鼓点,持续敲打着他的神经。眩晕感稍退,但身体的虚弱像一张浸透水的棉被,沉重地裹着他。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捕捉着草席上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小华佗的呼吸依旧急促,带着明显的哮鸣音,但频率似乎比昨日平稳了一些。高热并未完全退去,小小的身体在薄薄的旧衣下微微颤抖,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如同幼猫呜咽般的低咳,不似先前那般撕心裂肺。这是个好兆头,说明那碗成分可疑、剂量模糊的“麻杏石甘汤”和桑白皮、鱼腥草的初步抗炎作用,加上孩子自身的顽强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扳回劣势。
“咕嘟……咕嘟……” 药罐里的滚沸声单调地响着。
秦凡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母亲搅动药汁的手上。“娘……”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清晰了许多,“药……快好了……倒出来……晾温……”
华母点点头,用两块破布垫着滚烫的罐耳,小心翼翼地将那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土腥气的药汤倒入豁口的粗陶碗里。腾腾的热气带着怪异的味道弥漫开来。
“水……给元化喝的水……煮过了吗?” 秦凡又问。
“煮……煮滚了……” 华母连忙指向灶台另一边一个稍小的陶罐,“按你说的……煮开了……放凉了……” 罐口还冒着丝丝热气,显然刚煮开不久。
秦凡微微颔首。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基础的保障——煮沸过的凉开水,至少能大幅降低因水源不洁导致的肠道感染风险。在这个时代,痢疾、霍乱等水源性疾病是儿童夭折的最大元凶之一。
华母端着那碗气味浓烈的药汤,走到草席边。看着幼子苍白痛苦的小脸,闻着碗里刺鼻的味道,她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元化……乖……喝药了……喝了……就不难受了……”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不确定。
小华佗紧闭的双眼微微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掀开一条缝隙。那双纯净的眼眸依旧蒙着一层病痛的水汽,带着高烧后的迷蒙。当他的视线触及那碗深褐色、散发着强烈土腥味的药汤时,小小的眉头立刻痛苦地皱成一团,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咽,下意识地就想偏过头去。
华母的心瞬间揪紧,求助般地看向秦凡。
秦凡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弟弟。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在无声传达某种信念的笃定。他知道,强灌只会引起更剧烈的呛咳和呕吐,适得其反。
小华佗痛苦地喘息着,那双纯净的眼睛在母亲焦虑的脸和兄长沉静的脸之间来回移动。昨晚那碗苦药灌下去后撕心裂肺的痛苦记忆犹新,可……后来胸口那令人绝望的憋闷感,似乎真的……真的在慢慢减轻。还有眼前这个哥哥……他头上的伤……是为了救他……
孩子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终于,他极其微弱地、带着巨大的委屈和不情愿,对着母亲手中的勺子,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干裂的小嘴。
华母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一勺温热的药汁喂了进去。
“呕……” 药汁入口的瞬间,那股浓烈的土腥味直冲鼻腔,小华佗的身体猛地一弓,剧烈的恶心感让他本能地想要呕吐!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元化!忍住!咽下去!乖!” 华母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并非来自小华佗,而是来自靠在墙边的秦凡!他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瞬间涨红,身体因剧烈的震动而痛苦地蜷缩,牵扯得后脑伤口一阵剧痛,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吸引了小华佗的注意力!他猛地止住了呕吐的冲动,那双含泪的、纯净痛苦的眼睛,惊愕地、担忧地看向咳得仿佛要背过气去的兄长。小小的嘴巴还保持着张开的状态,忘记了合拢,也忘记了那口让他恶心得要命的药汁。
华母也吓坏了,一时竟忘了手中的药勺。
秦凡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息下来,他喘息着,脸色由红转白,显得更加虚弱。他对着母亲和弟弟,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同时,他用眼神无声地催促母亲。
华母如梦初醒,抓住这短暂的间隙,趁着小华佗的注意力被兄长吸引,再次将勺子凑近他微张的小嘴。
这一次,小华佗几乎是下意识地、顺从地咽了下去!虽然小脸依旧痛苦地皱着,强忍着那股恶心感,但他没有立刻吐出来!
一口……又一口……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孩子痛苦的呜咽和强忍恶心的表情,但他始终看着秦凡的方向。秦凡的每一次轻微蹙眉,每一次压抑的喘息,都像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小小的华佗,将那碗气味怪异的药汁,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咽了下去。
终于,一碗药见了底。
小华佗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在草席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脸苍白,额发被冷汗浸透,但那双纯净的眼睛却固执地望着秦凡,里面充满了委屈、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雏鸟般的依赖。
秦凡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他看着弟弟虚弱却不再有剧烈抗拒的模样,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地。他对着小华佗,再次努力地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无声地用口型说道:“好……样……的……”
华母看着两个儿子,枯槁的脸上泪水无声滑落。是心疼,是后怕,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华佗搂在怀里,用粗糙的掌心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茅屋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只有灶膛里柴草燃烧的噼啪声,和秦凡因疲惫伤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压抑情绪的交谈声,由远及近。
华母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看向那扇破旧的木门,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惧!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小华佗搂得更紧,枯瘦的手捂住孩子的嘴,生怕他发出一点声音。
秦凡的心也猛地一沉。是那些村民?族老带人来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他强撑着,眼神锐利地盯向门口,右手在身下摸索着,抓住了一根昨夜混乱中遗落在炕边的、用来顶门的短木棍。冰冷的触感传来,却带不来丝毫安全感,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是几下迟疑的、带着试探意味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屋内三颗脆弱的心脏上。
那几下敲门声,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茅屋里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
华母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她猛地将怀中因药力而昏昏沉沉的小华佗紧紧搂住,一只手死死捂住孩子的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紧了孩子单薄的旧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她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扇破旧不堪、仿佛随时会被推倒的木门上,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秦凡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后脑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昨夜的凶险。他强压下翻涌的眩晕和恶心,右手在身下冰冷粗糙的干草中猛地攥紧了那根顶门的短木棍。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微弱的痛感,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如同实质般压来的恐惧和绝望。他咬紧牙关,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门缝透进来的那一线微光,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准备迎接最坏的结局——是族老带着人,拿着绳索和火把,要彻底“清理门户”吗?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只有灶膛里柴草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小华佗因被捂住口鼻而发出的、极其压抑的、如同幼猫般的呜咽挣扎声。
“咳……”门外传来一声刻意的、苍老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凝固般的死寂。
这声音……不是族老那尖锐刻薄的腔调!
秦凡和华母同时一愣。
紧接着,一个疲惫、带着浓重歉疚和不安的苍老声音响起,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显得格外清晰:
“弟妹……是……是我……老叔公……”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还有……栓柱……铁牛他们几个……”
老叔公?栓柱?铁牛?这些名字在秦凡混乱的记忆碎片中迅速闪过。老叔公是华家旁支的长辈,昨晚混乱中似乎曾试图劝阻,声音里带着无奈。栓柱和铁牛,是庄里年轻力壮的农户,昨晚也围在院子里,脸上带着恐惧和凶狠。
是他们!他们来干什么?!
华母眼中的恐惧并未消散,反而更添了惊疑。她不敢应声,只是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身体抖得更厉害。
门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再次响起,音量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弟妹……开……开开门吧……我们……我们就说几句话……放下……放下东西就走……绝……绝不敢扰了孩子……”
放下东西?
秦凡心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攥着木棍的手反而更紧。毒药?还是……别的陷阱?
短暂的沉默后,门外的人似乎等得有些焦躁。那个被称作“栓柱”的粗嗓门响起,带着一种乡下人特有的直白和尴尬:“婶子!俺们……俺们知道错了!昨晚……昨晚俺们猪油蒙了心!被……被吓糊涂了!您……您就开开门吧!俺们……俺们是来赔罪的!”
赔罪?
这个词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秦凡和华母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恐惧、惊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吱呀——”
破旧的木门终究还是被华母颤抖着,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她枯瘦的身体死死抵着门板,只露出半张脸,眼中充满了戒备和恐惧,如同受惊的母兽。
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深色麻布袍子的老叔公,他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不敢直视华母,只是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草鞋。他身后,站着两个同样穿着粗陋麻衣、身材壮实的年轻汉子——正是栓柱和铁牛。两人都低着头,脸上带着浓重的尴尬和不安,双手局促地搓着衣角,再不见昨晚挥舞棍棒时的凶狠。
最引人注目的,是老叔公脚边放着的一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口袋不大,但看那沉甸甸的形状,里面装的似乎是……粮食?
“弟……弟妹……”老叔公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大郎……大郎和元化……可……可好些了?”
华母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布口袋,又警惕地扫视着三人,嘴唇抿得紧紧的。
栓柱性子急,忍不住上前一步,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声音又粗又响,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笨拙:“婶子!俺们真知道错了!昨晚……昨晚俺们是混账!听了族老几句话就……就……大郎他……他是为了救元化啊!俺们……俺们被鬼迷了心窍!” 他说着,竟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发出清脆的响声。
旁边的铁牛也跟着点头,瓮声瓮气地附和:“是……是俺们糊涂!对不住大郎!对不住婶子!”
老叔公重重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指向地上的布口袋:“这……这是大伙儿……凑的……一点粟米……不多……给大郎和元化……补补身子……”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族老……族老那边……唉……他……他一时半会儿……怕是转不过弯来……你们……你们娘仨……先……先躲着点……熬过这几天……”
半袋粟米!
在东汉末年的乡野,在青黄不接的初春,这半袋粗糙的粟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意味着可以煮几顿稠粥,让重伤的秦凡和病弱的小华佗不至于饿死!
华母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个鼓囊囊的口袋,又看看眼前这三个面带愧色、局促不安的乡邻。昨晚那挥舞棍棒的狰狞面孔,与此刻这张张写满尴尬和歉疚的脸,在她脑中混乱地重叠、撕扯。巨大的委屈、后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让她枯槁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
“你们……你们……” 华母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之前的绝望之泪,而是混杂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宣泄,“你们……昨晚……差点……差点打死我儿啊……” 她泣不成声,身体靠着门框缓缓滑落。
老叔公三人更加手足无措,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弟妹(婶子)!俺们……俺们这就走!这就走!东西……东西放这儿了……” 他们像是生怕华母反悔或者再哭出来,匆匆将地上的布口袋往门里推了推,然后如同逃难般,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土路尽头,连头都不敢回。
华母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那三个仓惶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脚边那沉甸甸的半袋粟米,一时间百感交集,只是抱着膝盖,压抑地、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里,有劫后余生的委屈,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有一丝被这小小善意猝然击中后的脆弱。
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墙上,攥着木棍的手缓缓松开。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着门口哭泣的母亲,看着那袋救命的粮食,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恐惧并未消失。族老的敌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村民的歉意也脆弱得如同朝露,随时可能被新的恐惧或流言冲散。这半袋粟米,与其说是赔罪,不如说是一种带着不安和试探的“封口费”与“隔离费”——用一点粮食,换取“邪祟”一家安分守己,不要出来“祸害”村子。
但这粮食,是实实在在的!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他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挪下土炕,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踉跄着走到母亲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同样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放在母亲剧烈耸动的肩膀上。
华母感受到儿子的触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长子苍白如纸的脸和头上那刺目的、被暗红血渍浸透的破布,她的心又是一阵绞痛,哭得更厉害了。
秦凡没有劝慰,只是艰难地弯下腰,用尽力气,将那半袋沉甸甸的粟米拖进了屋里。粗糙的麻布口袋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关上那扇破旧的木门,插上那根并不牢靠的门栓。
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窥探的目光。
茅屋里,苦涩的药味、血腥味、新粮的谷物气息、还有灶膛里残留的烟火气,混合成一种奇异而复杂的味道。
小华佗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那双纯净却带着病容的眼眸,懵懂地看着哭泣的母亲和拖着沉重口袋、脸色苍白的兄长,小小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安。
秦凡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息着,缓解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他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熬过药的、散发着土腥味的鱼腥草根残渣,又落在那半袋象征着短暂生机的粟米上。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杀机暗藏。但这半袋粟米,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倔强地燃起了一豆微光。
活下去。
他闭上眼,在心中无声地重复着这个最原始、也最沉重的信念。
先活下去。
半袋粟米的粗糙麻布口袋静静倚在墙角,散发着谷物特有的、干燥而朴实的微香。这气味在弥漫着药味和血腥味的茅屋里,如同一块沉甸甸的、散发着微弱暖意的石头,无声地安抚着惊魂甫定的心。
华母哭了很久,像是要将这些年积压的委屈、昨夜的恐惧、方才的惊疑和后怕,一股脑地倾泻出来。秦凡没有劝阻,只是沉默地守在旁边,感受着母亲瘦削肩膀的剧烈颤抖,听着那压抑已久的悲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直到那哭声渐渐变成低低的抽噎,最终归于沉寂。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被粗糙的手背胡乱抹开,留下几道脏污的印子。眼神里,浓重的疲惫如同化不开的墨,但先前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惊惶,似乎被那半袋实实在在的粮食压下去了一些。她呆呆地看着那口袋,又看看靠墙坐着、脸色苍白却异常沉静的长子,再看看草席上昏沉虚弱、呼吸依旧带着哮鸣的幼子。一种近乎麻木的、属于底层农妇的韧性,从骨子里一点点渗出来。
活下去。像野草一样,抓住每一寸土,每一滴雨,活下去。
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极其缓慢地站起来,身体因久坐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晃了晃。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墙角,解开了那半袋粟米的口绳。粗糙的手探进去,抓起一把颗粒饱满、带着壳的粟米。干燥的谷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茅屋里,竟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踏实。
灶膛里的火重新被点燃,带着暖意的橘黄色光芒跳跃着,驱散了几分角落里的阴寒。华母将粟米小心地倒进一个豁口的陶盆里,舀入珍贵的、已经煮开又放凉的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淘洗。浑浊的水被倒掉,换上新水,直到洗米水变得清澈。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洗好的粟米被倒入那个熏得漆黑的破陶罐中,加入足量的清水。罐子被稳稳地架在灶火上。很快,水开始翻滚,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水汽氤氲,带着谷物的清香弥漫开来。
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墙上,后脑的钝痛和眩晕感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他闭着眼,却清晰地听着灶膛里柴草燃烧的噼啪声,听着陶罐里米汤翻滚的咕嘟声。这单调重复的声音,竟意外地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他知道母亲在做什么——熬粥。在这缺医少药、重伤未愈的时刻,一碗热腾腾的、能提供基本能量和热量的米粥,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来得实在。
时间在米汤的翻滚中缓慢流淌。
当罐中的汤汁变得浓稠,米粒开花软烂时,华母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撇去最上层漂浮的泡沫。然后,她拿起一个稍小的、同样豁了口的陶碗,极其耐心地,将陶罐里最上层那层浓厚、粘稠、泛着油润光泽的米油,一勺一勺地撇出来,盛入碗中。
那米油金黄透亮,如同最上等的油脂,散发着纯粹而浓郁的米香。
她端着那碗珍贵的米油,走到秦凡身边。碗沿温热,蒸汽袅袅。“大郎……”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趁热……喝了……养养身子……”
秦凡睁开眼。碗中那金黄的、温润的米油,映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散发着纯粹的生命能量。他抬起头,看向母亲枯槁憔悴的脸。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关切和期望。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力气推辞。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碗沉甸甸的温暖。碗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似乎驱散了一丝体内的寒意。他凑近碗边,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谷物原始清甜的液体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如同一股温润的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的胃腹。那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米香,瞬间抚慰了因伤痛和恐惧而紧绷的神经。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感,从胃里升腾起来,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并未消失,但这股暖流仿佛为这具残破的躯体注入了一丝最基础的元气。
秦凡一口接一口,缓慢而珍惜地将那碗温热的米油喝了下去。每咽下一口,都感觉身体的沉重感似乎减轻了一分。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冰冷的感觉被驱散了不少。
喝完了,他将空碗递给母亲,低声说了句:“谢谢娘。”
华母接过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又回到灶边,重新拿起勺子,再次极其耐心地从翻滚的米粥里撇出第二碗同样金黄粘稠的米油。这一次,她端着碗,走向了草席上的小华佗。
“元化……醒醒……”华母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喝点……米油……喝了……就不饿了……身子也好得快……”
小华佗在高热和病痛中昏沉,被母亲轻声唤醒。他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掀开,纯净的眼眸里依旧蒙着一层痛苦的疲惫和水汽。当他的视线触及母亲手中那碗散发着浓郁米香、金黄诱人的米油时,小小的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不同于之前那碗气味怪异的苦药,这纯粹的米香,对饥饿的病弱身体有着本能的吸引力。
“来……乖……”华母用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米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到小华佗的唇边。
小华佗微微张开干裂的小嘴,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温润粘稠的液体带着清甜的米香滑入喉咙,没有怪味,没有刺激,只有熨帖的温暖和安抚。他纯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满足,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舒适呜咽,主动张开了嘴,示意还要。
华母枯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弧度。她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将那碗温热的米油喂进了幼子的口中。小华佗喝得很慢,但很配合,小小的眉头不再紧锁,苍白的脸颊似乎也因为这份暖意而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茅屋里,只剩下勺子与碗沿轻微的碰撞声,和小华佗微弱但平稳的吞咽声。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将母子三人相依的身影投射在熏黑的泥墙上,晃动而巨大。苦涩的药味和血腥味似乎被这浓郁的米香冲淡了一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短暂安宁的暖意。
秦凡靠在冰冷的墙上,感受着胃里那份温暖的踏实感,看着母亲专注喂食幼弟的侧影,听着小华佗不再那么痛苦的细微呼吸声。
那半袋粟米换来的两碗米油,如同黑暗洞穴里点燃的两盏小小油灯。光芒微弱,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驱散眼前的寒冷,让人知道,黑暗并非永恒。
他缓缓闭上眼,这一次,沉入睡眠的黑暗不再那么冰冷刺骨,胃里那团温热的米油,如同一个小小的火种,在冰冷的躯壳深处,微弱而执着地燃烧着。
薪火虽微,亦能温腹。
## 第九章 残简
初春的阳光吝啬地透过狭小的窗户和高处的茅草缝隙,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摇晃的、苍白的光斑。空气里,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被米粥的清甜暂时压制,却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角落。那半袋粟米的存在,如同一个无声的锚,让茅屋里的惊惶稍稍沉淀。
小华佗喝完那碗温热的米油后,似乎耗尽了力气,又沉沉睡去。呼吸依旧带着低微的哮鸣,但脸颊上那层骇人的青紫已彻底褪去,只剩下病态的苍白和一丝被米油滋润后的微弱光泽。华母守在草席边,枯槁的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眼神却像粘在幼子脸上,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牵动着她的心弦。
秦凡靠着泥墙,胃里那团温热的米油如同微弱的火种,持续散发着暖意,对抗着失血和伤痛带来的冰冷沉重。后脑的钝痛和眩晕感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但神智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他闭着眼,看似在休息,脑中却在高速运转,梳理着这具身体残留的、属于“华大郎”的破碎记忆,结合自己前世的知识,拼凑着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生存图谱。
谯县。沛国。东汉末年。桓帝在位?具体年份模糊不清。但“苛捐”、“征役”、“疫病”这些字眼在残留的记忆碎片里频繁闪现。庄子里这些年陆续有人“发瘟”死去,尤其是老人和孩子。田赋越来越重,青壮被征去服徭役,回来的不足一半……乱世的气息,如同初春田野下蛰伏的虫豸,无声无息,却已能嗅到土壤深处翻涌的腐朽。
生存的压力,从未如此具体而沉重地压在心头。那半袋粟米,撑不了多久。母亲必须下地,或者去采集野菜野果。而他自己,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至少要拥有基本的行动和自保能力。还有小华佗,肺炎的恢复期漫长,需要持续的营养和药物巩固,否则随时可能反复。
就在他沉浸于这沉重而现实的思考时,草席上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小华佗不知何时醒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痛苦地喘息或咳嗽,只是安静地睁着眼,那双纯净却依旧带着病后倦怠的眼眸,茫然地望着低矮、熏黑的茅草屋顶。阳光的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吸引了他片刻的注意。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墙角——那里堆放着昨夜熬煮“麻杏石甘汤”后留下的、已经干涸板结的药渣,还有几根散落的、干瘪深褐色的麻黄碎梗。
小小的眉头困惑地蹙起。他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孩童特有的、混合着好奇和不解的神情。昨晚那碗苦得要命、气味怪异的汤药,还有更早之前,那冰冷窒息的感觉,以及后来哥哥扑上来做的那些奇怪的动作……这些混乱而可怕的画面,在他小小的脑袋里交织冲撞。
他微微侧过头,纯净的目光越过熟睡的母亲(华母终于支撑不住,伏在草席边打起了盹),落在了靠墙坐着的秦凡身上。哥哥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头上缠着染血的破布,看起来很累,很痛。但就是这个人,用那些奇怪的法子和苦药,把他从那个冰冷黑暗的地方拉了回来。
一个在混沌意识中盘旋了许久的问题,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哥……” 小华佗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沙哑,如同羽毛拂过寂静的空气。
秦凡闻声睁开眼,看向弟弟。
小华佗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求知欲。他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指向墙角那堆深褐色的药渣和麻黄梗,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地问道:“那些……药……还有……你救我的法子……”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娘说……是外祖……留下的竹片子上……画的?”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秦凡的脸,带着孩童最直接的不解:“那竹片子……是什么样子的?上面……画了什么?为什么……会有救命的法子?”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小小的石子,投入秦凡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谎言!这个建立在“祖先遗泽”上的脆弱谎言,此刻被病弱的幼弟用最纯净、最直接的目光审视着。秦凡的心猛地一紧。他能看到小华佗眼中的困惑是如此真实,没有丝毫试探,只有纯粹的不解和一种对“真相”的天然渴望。这目光比昨夜村民挥舞的棍棒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华母被这轻微的说话声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睡意和惊惶。当听到幼子的问话时,她的脸色瞬间煞白,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紧张而恐惧地看向秦凡,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秦凡迎着小华佗那双清澈见底、充满疑惑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眼神深邃,仿佛真的在回忆某个久远的、尘封的画面。屋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有灶膛里残留的灰烬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爆裂声。
“那竹片子……” 秦凡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悠远感,“很旧了……边缘……都磨破了……颜色……发黑……上面的刻痕……也快看不清了……” 他的描述和华母昨晚情急之下的说法基本吻合。
小华佗认真地听着,纯净的眼睛一眨不眨。
秦凡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茅草屋顶,投向虚无的远方:“上面……刻的东西……很怪……” 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语速很慢,“不像……我们平时……画的小鸡小鸭……刻的……像是……像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词语,最终,用指尖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划动起来。
他画的,不是任何文字,也不是任何具体的、这个时代可能存在的图案。
他画的,是一条极其简略、却异常流畅的曲线!那曲线蜿蜒起伏,带着一种生命律动的美感,末端延伸出几道更细的、如同枝杈般的短线。紧接着,他在旁边又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如同水滴般的封闭轮廓,轮廓内部,他用指尖点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像……像河流……分叉……还有……像……像豆荚……里面……有个小坑……” 秦凡用最朴素、最孩童也能理解的比喻描述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还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线……像……像藤蔓……缠在一起……”
他描述的,是人体内最直观的结构——蜿蜒的肠道轮廓(河流分叉),肾脏的形态(豆荚和小坑),以及交错的血管神经(缠在一起的藤蔓)!这些来自现代解剖学的认知,被他巧妙地、用这个时代孩童眼中“奇怪图画”的方式,嫁接在了那虚无的“竹片子”上!
小华佗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纯净的眸子里爆发出巨大的惊奇和一种懵懂的好奇!河流?豆荚?藤蔓?这些熟悉的东西,竟然被刻在竹片上?还和救命的法子有关?这完全超出了他三岁孩童的理解范畴,却奇异地勾起了他强烈的探索欲!他小小的身体甚至微微前倾,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
华母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看着长子在地上划出的那些怪异的线条,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比喻,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长子描述的“图画”,比她昨晚情急之下编造的“人形和线”要具体得多,也……古怪得多!仿佛那虚无的“祖先手札”真的存在,并且刻着凡人无法理解的奥秘!
秦凡没有停下。他迎着小华佗那双充满惊奇和求知欲的眼睛,继续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法子……就在……这些画里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自己后脑那个高高隆起、边缘凹凸不平的伤疤,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思考时的习惯,“看懂了……就……知道了……怎么……让憋住的气……通开……怎么……让堵住的地方……不疼了……”
他将心肺复苏(让憋住的气通开)和缓解气道痉挛(让堵住的地方不疼了)的核心作用,归结为“看懂那些奇怪图画”的结果!将自身“医术”的来源,牢牢地、具象化地绑在了那虚无的“祖先残简”之上!
小华佗的目光,随着秦凡的手指,落在了他后脑那个狰狞的伤疤上。小小的眉头又困惑地皱起。哥哥后脑的伤……和那些竹片上的画……有什么关系?
巨大的信息量和无法理解的“图画”,让小小的华佗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他本能地觉得哥哥说的东西很怪,很不可思议,但看着哥哥平静而笃定的脸,听着那低沉清晰的声音,再联想到自己确实是被那些“奇怪法子”救活的……一种模糊的、近乎本能的信任感,再次压倒了所有的疑惑。
他不再追问,只是用那双纯净的眼睛,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墙角那堆深褐色的药渣和麻黄梗,又看了看哥哥后脑的伤疤,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懵懂的、被点燃的好奇火苗。
秦凡缓缓收回手,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忆那些“图画”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濡湿。这个弥天大谎,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用孩童能理解的“怪画”和自身伤疤的“佐证”,暂时稳住了局面。
薪火传递,第一步,竟是以如此扭曲的方式开始。他听着小华佗那依旧带着哮鸣、却平稳了许多的呼吸声,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深的沉重和一种近乎宿命的荒诞感。
天光破晓,几缕稀薄的、带着凉意的晨光,艰难地挤进茅屋的缝隙。空气里,药味和血腥气似乎被一夜的沉淀稀释了些许,反倒被一种更清冽的泥土草木气息悄然取代。
草席上,小华佗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秦凡耳中。不再是那种令人揪心的、如同拉锯般的哮鸣和急促喘息,而是变得平稳、深长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些许痰音,但频率和深度已接近正常!偶尔一两声低咳,也不似先前那般撕心裂肺,更像是清理喉咙的轻嗽。他蜷缩在旧衣里,苍白的小脸在晨光中透出一层极淡的、属于生机的红润,眉头舒展,睡得沉静安稳。
肺炎的急性期,终于熬过去了!
秦凡靠墙坐着,心中那块悬了几天的大石终于重重落地。后脑的钝痛和眩晕感依旧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撞击,但神智却比昨日清明许多。胃里那碗米油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令人心慌的饥饿感,以及一种因失血和虚弱导致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和无力。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撑起身体。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便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喘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这具身体,比他预想的还要虚弱。头部的重创加上失血,绝非几日静养就能恢复。
“大郎?” 华母被细微的动静惊醒,猛地抬起头。她枯槁的脸上刻着浓重的疲惫,但看到秦凡试图起身,浑浊的眼中立刻涌上焦虑,“别动!快躺好!你的伤……”
“娘……我没事……” 秦凡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元化……他好多了。”
华母这才将目光转向幼子。当看到小华佗那平稳的睡容和脸上久违的淡淡血色时,她枯槁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狂喜!她几乎是扑到草席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幼子温热的脸颊,确认着这真实的触感。眼泪无声地滚落,但这一次,是纯粹的、失而复得的喜悦。
“老天爷……老天爷开眼……” 她喃喃着,声音哽咽。
短暂的喜悦过后,更沉重的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漫上心头。华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那半袋粟米。口袋已经瘪下去一小块。昨夜煮粥、撇米油,耗费了不少。这点粮食,在三个都需要营养补给的病弱之人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可怜。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深切的忧虑。
秦凡将母亲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知道,不能再躺下去了。生存的危机,就在眼前。
“娘……” 他再次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您……今天……得出去……找吃的。”
华母浑身一震,猛地回头看向长子,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抗拒:“出去?不……不行!大郎,你的伤……元化他……还有那些人……” 族老和村民的阴影,如同噩梦般笼罩着她。
“元化的病……过了最凶险的时候……按时……喝药……静养就好……” 秦凡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晾干的桑白皮和鱼腥草根(蕺菜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的伤……是皮肉……躺……躺不好的……得……吃东西……活动……慢慢养……”
他顿了顿,迎向母亲惊恐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些人……暂时……不敢怎样……老叔公他们……送粮……就是……态度……” 他用最朴素的语言点出那半袋粟米背后的潜台词——暂时的“和平协议”。
华母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地挣扎。长子的分析如同冰冷的现实,击碎了她最后一丝逃避的幻想。家里确实没粮了。她看看靠墙而坐、脸色苍白如纸的长子,再看看草席上虽有好转、但依旧瘦弱不堪的幼子……一种属于母亲的、被逼到绝境的狠劲,终于从她眼底深处迸发出来。
“……好。” 这个字,仿佛是从她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犹豫,“娘……娘去寻!”
她找出那个破旧的荆条筐,又从灶台边拿起一把磨损得厉害的旧柴刀。临出门前,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两个儿子,目光里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娘……” 秦凡在她推门之前,艰难地补充道,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田埂……水沟边……叶子像……鸭掌……开小黄花的……叫……婆婆丁……还有……叶片厚实……锯齿边……掐断……有白浆的……叫……苦菜……能……能吃……煮汤……或……焯水凉拌……”
他尽可能用最形象、这个时代可能存在的名称描述蒲公英(婆婆丁)和苦苣菜(苦菜),强调其可食性。这是他能想到的、在初春时节最容易找到、也相对安全的野菜。
华母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长子,眼中再次闪过一丝困惑和难以置信。婆婆丁?苦菜?这些都是田边常见的野草,庄里人饿极了也挖来充饥,但大多嫌弃其苦涩难咽,而且……有些野草吃了会拉肚子甚至中毒!长子怎么知道这些能吃?难道又是……?
秦凡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手札。”
又是那虚无缥缈的“祖先手札”!华母的心猛地一跳,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再追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婆婆丁”、“苦菜”这两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初春料峭的晨雾里。
茅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小华佗平稳的呼吸声和灶膛里灰烬冷却的细微声响。
秦凡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积攒着体力。饥饿感如同无数小虫啃噬着胃壁,身体的虚弱和寒冷感让他微微发抖。他必须尽快恢复行动能力,至少要能自理,减轻母亲的负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华母压抑着兴奋的低唤:“大郎!元化!娘回来了!”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寒风。华母背着那个破旧的荆条筐,脚步有些踉跄地冲了进来。她枯槁的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额头上沾着汗珠和草屑,但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久违的、带着收获喜悦的光芒!
“快看!快看!”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荆条筐放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秦凡和小华佗(也被惊醒)的目光同时投向筐内。
筐底铺着一层湿润的泥土。上面堆着的东西,让秦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最多的是一种叶片肥厚、边缘带着明显锯齿的绿色野菜——正是他所说的苦苣菜(苦菜)!叶片新鲜水灵,显然刚挖不久。旁边则是一簇簇叶片呈倒卵状披针形、边缘有波状齿、中心抽出花茎、顶端顶着嫩黄花苞的植物——蒲公英(婆婆丁)!还有一些零星的、叶片呈心形的荠菜嫩苗,甚至还有几根细长的、带着嫩芽的野葱!
种类不多,数量也谈不上丰盛,但在这青黄不接的初春,这绝对是珍贵的绿色补充!更重要的是,华母显然是严格按照秦凡的描述去寻找的,筐里没有混杂任何可疑的、可能带毒的野草!
“娘……您……真厉害……” 秦凡看着母亲那张被汗水、草屑和喜悦点亮的脸,由衷地说道。在这个时代,一个不识字、没多少见识的农妇,能如此准确地辨别并带回这些野菜,实属不易。
华母被儿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枯槁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腼腆,但更多的是巨大的成就感。“按……按你说的……找的……田埂上……水沟边……多得很!” 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将野菜倒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
小华佗也挣扎着坐起身,好奇地看着地上那堆还带着泥土清香的绿色。他小小的鼻子嗅了嗅,似乎对那略带苦涩的��草气息感到新奇。他伸出依旧没什么力气的小手,想去碰碰那顶着小黄花的婆婆丁。
华母连忙阻止:“元化乖,这还不能吃,娘去洗洗,煮汤喝!”
她抱起野菜,走到盛着凉开水的破陶盆边,极其认真地清洗起来。每一片叶子都仔细揉搓,洗掉泥土和可能的虫卵。这是秦凡反复强调过的“避病气”。
很快,灶膛的火再次燃起。清洗干净的苦菜、婆婆丁和荠菜被投入翻滚的沸水中。清苦的、带着田野气息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的药味。
当一碗热气腾腾、漂浮着翠绿野菜的清汤端到秦凡面前时,那纯粹的、属于植物的清香,瞬间勾起了他强烈的食欲。汤色清亮,只加了一点点珍贵的盐粒(家里所剩无几)。
秦凡接过碗,小心地喝了一口。略带苦涩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田野的清新和微微的回甘。虽然寡淡,但这口热汤下肚,带来的不仅是热量,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来自大地的生命力。
他看向母亲,华母正小心翼翼地吹凉另一碗菜汤,准备喂给小华佗。她枯槁的脸上,汗水未干,沾着草屑,眼神却专注而明亮,充满了对生活的坚韧和希望。
墙角,那半袋粟米静静立着。灶台上,野菜汤的清香袅袅。草席上,小华佗小口喝着母亲喂来的热汤,纯净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灶火。
活下去的根基,不再是虚无的祈祷,而是墙角那半袋沉甸甸的谷物,灶台上这碗热气腾腾的草芥之实,以及母亲那双沾满泥土、却始终不曾放弃的、粗糙的手。
薪火传递,亦需草芥为薪。
野菜汤的清苦滋味尚在舌尖萦绕,胃里那点微薄的热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便被饥饿的深渊吞噬。墙角那半袋粟米,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华母看着筐底所剩无几的野菜嫩苗,枯槁的脸上,那点因收获而燃起的微光迅速黯淡,重新被沉沉的忧虑覆盖。
活下去,光靠这点草芥和日渐稀少的粟米,撑不到夏收。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墙上,后脑的钝痛如同永不停歇的警钟,敲打着现实的残酷。他必须想办法,在身体恢复一些行动力之前,为这个家找到更稳定的“进项”。依附权贵?谈何容易!他们不过是谯县乡野最底层的贫户,连村正家的门槛都摸不着。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家徒四壁,除了破陶罐、旧农具,只有墙角那堆晾干的鱼腥草根(蕺菜)和桑白皮,以及……昨夜熬煮“麻杏石甘汤”后留下的、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深褐色残渣。
药味……瘟疫……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猛地劈入秦凡的脑海!东汉末年,瘟疫横行,如同跗骨之蛆!史料记载,桓灵之时,大疫频发,“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绝非虚言!谯县地处中原,岂能幸免?庄子里这些年莫名死去的人,不就是明证?
恐惧!对瘟疫深入骨髓的恐惧,是这个时代最普遍、最强烈的情绪!
“娘……” 秦凡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亮光,打破了屋内的沉寂,“您……去庄里……换东西时……可曾……见过……有人……卖……香囊?避瘟的?”
华母正愁眉苦脸地整理着最后一点野菜,闻声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有……怎么没有!村东头王婆子……就爱捣鼓些香草……缝个小布包……说是能避瘟气……卖两个……三个钱……”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糊弄人的玩意儿!庄里该病的……还不是病……”
“那……她用的……是什么香草?” 秦凡追问,眼神锐利。
华母皱着眉回忆:“还能有啥?艾草……菖蒲……晒干的……塞进去……闻着是挺冲……” 这些都是乡间最常见、被认为有驱邪避秽之效的植物。
秦凡的心猛地一跳!艾草、菖蒲,确实有一定的芳香化浊、驱虫避秽作用,但效果有限。而他知道,在中药宝库中,有一样东西,其辟秽解毒、杀虫避疫的功效,远胜艾草菖蒲,且在这个时代,并不算极其罕见昂贵之物——雄黄!《神农本草经》已有记载,列为中品!
“娘……” 秦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您可知……哪里……能弄到……雄黄?”
“雄黄?” 华母又是一愣,眼中充满了困惑,“那……那不是……道士……画符……用的吗?黄黄的……石头粉?” 她对雄黄的认知,仅限于此。那东西带着一股子刺鼻的怪味,庄里人避之不及,谁会去买?
“对!就是它!” 秦凡眼中光芒更盛,“王婆子的香囊……若……若加上……雄黄粉……效力……能强十倍不止!”
十倍?!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华母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她枯槁的脸上瞬间血色上涌,随即又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大郎……你……你是说……咱们……咱们也做……避瘟囊?卖……卖钱?”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恐惧让她声音都变了调。做生意?卖东西?这在她几十年的认知里,是商贾贱业!是庄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何况,还要用那道士画符的“雄黄粉”?
“不是……咱们……大张旗鼓……地卖……” 秦凡看穿了母亲的恐惧,立刻压低声音,语速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沉稳,“就……就像王婆子那样……悄悄的……做一点……悄悄的……换给……信得过的人……换点……粟米……盐巴……”
他刻意将“生意”弱化成“悄悄的换”,减轻母亲的道德负担。他指着墙角那堆晾干的鱼腥草根和桑白皮:“您挖的……蕺菜根……桑白皮……晒干了……也能……磨点粉……加进去……更好……” 鱼腥草清热解毒,桑白皮泻肺,虽非主要避疫药,但加入囊中,至少无害,还能增加一点“药味”的复杂感,显得更“有料”。
华母呆呆地看着墙角那堆她原本打算留着给元化熬汤的“猪草”,再看看长子那苍白却异常笃定的脸。那套“祖先手札”的说辞再次浮上心头。雄黄……蕺菜根……桑白皮……这些东西加在一起,真的能做出比王婆子强十倍的避瘟囊?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巨大的诱惑和……不安。
“可……可雄黄……去哪儿弄?” 华母的声音干涩,这是最现实的问题。道士画符的东西,庄里可没有。
“找……找老叔公……” 秦凡早已想好,“他……年轻时……走过商队……或许……有门路……知道……县城……哪家药铺……有卖……或者……哪个……行脚货郎……带过……”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用……用点……粟米……换……”
用救命的粮食去换那不���有用没用的雄黄粉?华母的心在滴血!她看看墙角那半袋日益稀少的粟米,再看看草席上虽有好转但依旧需要营养的幼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
“娘……” 小华佗不知何时醒了,靠在草席上,纯净的眼睛看看一脸凝重的母亲,又看看靠在墙边、眼神亮得有些异样的兄长。他小小的鼻子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药味,又看了看墙角那堆“猪草”,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困惑,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华母的目光落在幼子苍白的小脸上,再看向长子头上那刺目的血痂。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再次从她心底涌起。与其坐等饿死,不如……赌一把?就赌那虚无缥缈的“祖先手札”,赌长子那救活了元化的“奇怪本事”!
“……好!” 这个字,比上次更加沉重。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看那半袋粟米,径直走到墙角,打开米袋,用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极其小心地舀出浅浅一碗粟米。每一粒谷子,都像是从她心头上剜下的肉。
“娘……去……去找老叔公……” 她的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将那碗珍贵的粟米用一块破布仔细包好,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出去。瘦小的背影在初春的寒风中,显得单薄而孤注一掷。
茅屋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秦凡靠在冰冷的墙上,后脑的伤口因刚才的激动思考而传来阵阵抽痛。他闭着眼,积攒着体力,脑中飞速计算着成本:一碗粟米能换多少雄黄?搭配多少艾草、菖蒲?如何研磨混合?用什么样的粗布缝制?成本几何?定价几何?如何“悄悄的”找到买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小华佗安静地坐在草席上,纯净的目光在兄长的脸和墙角那堆“猪草”之间来回移动。小小的眉头困惑地蹙起。他伸出依旧没什么力气的小手,无意识地抓起一小撮晾干的鱼腥草根,凑到鼻尖嗅了嗅。那股浓郁的土腥气让他皱了皱小鼻子,却并没有丢掉,反而用指尖好奇地捻动着。
“哥……” 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孩童特有的疑惑,“娘……拿粮食……换……换石头粉……做……做香囊?” 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粮食是填饱肚子的,石头粉和这些臭臭的草根,怎么能换粮食?
秦凡睁开眼,看着弟弟那双充满不解的纯净眼眸。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用“祖先手札”搪塞,而是用最朴素、最贴近孩子认知的方式,缓缓说道:
“元化……知道……庄里……为什么……会死人吗?”
小华佗的小脸瞬间白了白,纯净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当然知道,那些被草席卷走、再也见不到的阿爷阿婆……
“因为……病气……瘟气……” 秦凡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真实感,“看不见……摸不着……但……会要命。”
他指了指墙角那堆药渣和晾干的草药:“那些……草……石头粉……混在一起……能……赶走……一些……病气……让人……少生病……”
他顿了顿,看着小华佗似懂非懂的眼睛,说出了最核心、也最赤裸的现实:“有人……怕死……愿意……用粮食……换……活命的机会。”
小华佗呆呆地看着兄长,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捻动的那一小撮鱼腥草根。怕死……用粮食换活命……这些冰冷的、属于成人世界的残酷法则,如同沉重的石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砸进他纯净懵懂的认知里。他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秦凡没有再解释。他知道,这些道理,需要时间和经历去消化。他只是看着弟弟手中那撮不起眼的、散发着土腥味的草根。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开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或许就系于这些散发着怪味的草芥,和那道士画符用的、刺鼻的黄色石粉之上。
薪火微弱,照亮的不仅是医道,更是这冰冷世道里,最卑微却也最坚韧的求生之路。
九枚冰冷的铜钱,被华母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层层包裹,塞进炕席下最深的缝隙里。枯槁的手指每一次触碰那硬实的凸起,都带来一阵触电般的悸动和深切的惶恐。九文钱!这几乎是往年全家小半年的现钱收入!它们沉甸甸地压在炕席下,也沉甸甸地压在华母的心上。每一次门外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疑心是族老带着人闯进来。
小华佗的病一日好似一日。呼吸间那恼人的哮鸣已几不可闻,苍白的小脸上也终于有了属于孩童的淡淡血色。他不再整日昏睡,常常安静地坐在草席上,纯净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尤其是墙角那堆已经空了的石臼,还有母亲藏在炕席下的“宝贝”。那晚篱笆外人影晃动、低声争抢的画面,如同模糊而巨大的影子,投映在他小小的心湖里,留下深深的困惑。
秦凡靠着冰冷的泥墙,后脑的钝痛如同跗骨之蛆,虽不再剧烈撕扯,却持续消耗着他的精力。眩晕感稍退,他终于能扶着墙,极其缓慢地挪动几步。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关节的酸涩和肌肉的无力感,如同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身体的恢复缓慢得令人心焦,但至少,不再是完全任人宰割的状态。
饥饿感如同永不餍足的野兽,时刻啃噬着他。那点野菜汤和稀粥,只能勉强维持生命的最低需求。他需要蛋白质,需要更实在的营养来加速伤口的愈合和体力的恢复。鸡蛋?是奢望。肉?更是遥不可及。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雄黄、鱼腥草根和桑白皮混合后留下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渣上。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娘……”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沉稳,“剩下的……药渣……别扔……”
正在灶台边搅拌野菜糊糊的华母闻声回头,枯槁的脸上带着询问。药渣?那臭烘烘的东西还有什么用?
“用……粗布……包一小包……” 秦凡比划着,“傍晚……塞进……屋后……那个……老鼠洞……” 他记得茅屋后墙根有个不小的鼠洞,夜里常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
“老鼠洞?” 华母更困惑了,眉头紧紧皱起。
“雄黄……蛇虫鼠蚁……都怕……” 秦凡解释道,声音很轻,“那洞里……有耗子……药渣的气味……能……熏走它们……”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省得……它们……偷吃……粮食……”
驱鼠!保护粮食!这个理由瞬间击中了华母内心最深的痛点!那半袋粟米是命根子!她立刻不再犹豫,手脚麻利地用一小块破布包了一小撮气味最浓烈的药渣,依言塞进了屋后那个黑黢黢的鼠洞里。
秦凡看着母亲的动作,没有再多说。他真正的目标,并非老鼠。雄黄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对蛇类有着天然的驱避作用。在这潮湿的初春,冬眠苏醒的蛇类开始活动,尤其在屋后墙根这种阴暗角落。他必须杜绝任何潜在的危险。
夜幕降临,初春的寒意重新笼罩大地。茅屋里只点着一小截昏暗的油灯芯,光线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小华佗已经睡熟,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秦凡半靠在墙边假寐,耳朵却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身体的疲惫和虚弱如同沉重的棉被,但他强迫自己保持着一线清醒。九文钱带来的短暂“繁荣”如同虚火,他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更深沉的危险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秦凡的意识即将被疲惫彻底拖入黑暗时——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窸窣声,贴着屋后的墙根响起!
不是老鼠!老鼠的动静更细碎、更杂乱。这声音带着一种缓慢的、粘腻的滑行感,时断时续,如同冰冷的绳索拖过粗糙的地面。
秦凡的神经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死死盯住那面与屋后鼠洞相连的泥墙!后脑的伤疤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与前世车祸濒死时的幻痛诡异地重叠!
来了!
那滑行的声音在靠近鼠洞的位置停顿了片刻。紧接着,一阵极其压抑的、如同皮革摩擦的细微嘶嘶声响起!带着一种被惊扰后的焦躁和……退缩!
声音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迅速远去的滑行声,很快消失在屋后的草丛深处。
屋内重新陷入死寂。
秦凡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里衣。成了!那包雄黄药渣,成功驱离了一条在夜间游弋、试图寻找温暖或猎物的蛇!
黑暗中,他无声地攥紧了拳头。这看似微不足道的胜利,却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用超越时代的知识为自己和家人争取到的一小块安全区域。
然而,屋外的威胁暂时解除,屋内的危机却悄然逼近。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华母正蹲在灶台边,小心地用那珍贵的铜钱换来的几粒粗盐,搅拌着陶罐里翻滚的野菜粟米粥。小华佗也醒了,坐在草席上,小口喝着母亲喂来的温水。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刻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篱笆院外。
不同于前几日那些乡邻的急切或试探,这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缓慢的节奏。
华母搅拌粥的手猛地一僵,枯槁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她像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在门口的方向。
秦凡的心也猛地一沉。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看向那扇破旧的木门。来了!最不想面对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一只枯瘦而有力的手,从外面缓缓推开。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佝偻的身影挡住。正是族老!他穿着那身略体面的深色麻布袍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浑浊的老眼如同冰冷的鹰隼,缓缓扫过昏暗的茅屋内部。目光在华母煞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靠在墙边、脸色苍白的秦凡,最后落在草席上懵懂睁眼的小华佗身上。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麻衣、面无表情的壮年汉子,是族里的后生,如同沉默的雕像。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灶台上米粥翻滚的微弱咕嘟声。
族老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华母身上,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极其刻板、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磨盘碾压碎石般的威严和寒意:
“华家媳妇……听说……你们家……得了些……好本事?”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墙角那个空空如也、还残留着浓烈药味的石臼,以及地上散落的几缕粗麻线头。
华母枯槁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只能死死攥着手里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族老……” 秦凡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牵扯得伤口一阵剧痛,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虚弱和一种不卑不亢的平静,“不知……您老……指的……是什么本事?”
族老的目光终于从华母身上移开,缓缓转向秦凡。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审视的意味更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盯着秦凡苍白染血的脸,尤其是额角那块刺目的破布,嘴角那抹刻板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哦?大郎醒了?” 族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反而带着一种长辈关怀般的虚伪温和,“头上的伤……可好些了?前些日子……庄里人心惶惶……闹了些误会……让你受惊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晚的棍棒围殴和“烧死邪物”的嘶吼,归结为一场“误会”。
秦凡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托……托祖宗庇佑……捡回……一条命……” 他刻意强调了“祖宗”二字。
“祖宗庇佑?” 族老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精光一闪即逝,“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老夫今日来,是想问问……”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你们这‘祖宗庇佑’的本事……可是从……外祖留下的……那几片烂竹简上……得来的?”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锁住秦凡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烂竹简!他竟然直接点破了华母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言!而且用的是“烂竹简”这种轻蔑的称呼!
华母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完了!谎言被戳穿了!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秦凡!后脑的剧痛和眩晕感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他强忍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族老显然已经暗中调查过!甚至可能从老叔公那里旁敲侧击过!他知道了那套说辞的漏洞!
怎么办?否认?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承认?那虚无的“竹简”根本经不起推敲!
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带着几分自毁倾向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猛地照亮了秦凡混乱的思绪!
不能躲!只能迎上去!用更离奇、更无法证伪的“事实”,堵住这悠悠之口!
秦凡缓缓抬起头,迎向族老那双如同鹰隼般审视的眼睛。他的脸上,非但没有被戳破谎言的慌乱,反而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混杂着巨大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虔诚笃定的神情!仿佛在回忆某种深入骨髓、却又难以言说的经历。
“竹简……” 秦凡的声音变得异常飘忽,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虚幻感,他的目光越过族老的头顶,投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存在,“是……也不是……”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族老枯瘦的眉头猛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更深的探究。
“那晚……车撞……” 秦凡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颤音,他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抚摸着后脑那个高高隆起、边缘狰狞的伤疤!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烙印感!
“我……好像……死了……”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茅屋里!“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华母惊恐地捂住了嘴,小华佗纯净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族老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死死盯着秦凡抚摸伤疤的手,以及他脸上那份绝非作伪的痛苦迷茫!
“后来……好像……掉进了……很深……很深的水里……冷……刺骨的冷……” 秦凡的声音断断续续,描述着濒死的冰冷和黑暗,“再后来……好像……看到了一点光……模模糊糊……像……像很多……很多……会发光的……竹片子……漂在……水里……”
“发光的竹片子?!” 族老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惊疑!
“嗯……” 秦凡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眼神依旧迷离,仿佛沉浸在无法醒来的噩梦里,“上面的……画……很怪……像……像河……像豆荚……像……缠在一起的藤蔓……亮闪闪的……晃眼……” 他描述的,正是昨日对小华佗所说的那些“奇怪图画”,但此刻,赋予了它们“发光”和“水中漂浮”的诡异色彩!
“我想……游过去……看个清楚……” 秦凡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挣扎和痛苦,“可……水里……有东西……拉我的脚……很沉……很沉……后来……好像……听到了……娘的哭声……还有……元化……元化在哭……”
他的目光缓缓聚焦,重新落回族老脸上,那份巨大的痛苦和迷茫如同实质般倾泻而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和不解:“再后来……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睁眼……就……就回来了……”
他顿了顿,抚摸着后脑伤疤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困惑和笃定:“我……我不知道……那……那是不是……外祖的竹简……还是……别的什么……但……那些画……就……就刻在我……脑子里了……忘……忘不掉了……”
死而复生!黄泉异象!发光的奇异竹简!刻入骨髓的记忆!
这一连串离奇诡异、却又与秦凡头上那致命伤疤完美契合的描述,如同最猛烈的风暴,瞬间席卷了茅屋内的所有人!
华母彻底呆住了,枯槁的脸上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小华佗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理解的恐惧,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就连族老身后那两个如同铁塔般沉默的汉子,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骇和一丝……本能的敬畏!看向秦凡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从阴间爬回来的、带着不可知秘密的怪物!
族老枯瘦的身体僵立在门口,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秦凡抚摸伤疤的手,又死死盯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巨大痛苦和真实困惑的眼睛。那张刻板威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震惊、狐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对未知死亡的原始恐惧,在他浑浊的眼底剧烈翻腾!
他原本准备好的一切逼问、一切以宗族规矩施压的说辞,在这骇人听闻的“死而复生”、“黄泉异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何质询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如何否认他脑中那些被“刻”下的、来自“幽冥”的图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灶膛里柴草燃烧殆尽的细微噼啪声,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族老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袍袖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他死死地盯着秦凡,仿佛要穿透那具虚弱的躯壳,看清他灵魂深处隐藏的秘密。许久,许久。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后退了半步。那深色麻布袍子带起的微风,似乎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原来……如此……” 族老的声音干涩异常,仿佛砂纸摩擦着喉咙。他脸上的刻板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些,但眼神深处那抹阴鸷和忌惮却更加浓重。他不再看华母,目光复杂地再次扫过秦凡头上那狰狞的伤疤,最终落在地上那个空空的石臼上。
“既是……祖宗显灵……黄泉……赐下的本事……” 族老的语气变得极其古怪,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不得不承认的意味,“那……就好自为之吧……”
他没有再提“邪祟”,没有提“香药囊”,没有提那九文钱。留下这句含义不明、带着巨大威慑和一丝无奈妥协的话语,族老深深地、又极其复杂地看了秦凡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怪胎”彻底烙印在心底。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那两个同样心神不宁的汉子,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篱笆院外,仿佛逃离一个不祥之地。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茅屋内,死寂重新降临。
华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中的粗陶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滚烫的野菜粥泼洒开来,溅了她一身。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枯槁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混杂着后怕、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
小华佗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母亲怀里。
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墙上,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后脑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表演”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心力。他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
赌赢了。用更离奇、更无法证伪、也更危险的“真相”,暂时逼退了眼前的危机。但族老那最后一眼里的忌惮和阴鸷,如同毒蛇的信子,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这谎言如同饮鸩止渴,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却也埋下了更深的祸根。黄泉异象,刻骨记忆……这柄双刃剑,悬在了他自己的头顶,也悬在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门之上。
薪火未熄,却已引燃了更幽暗的深渊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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