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药味如同无形的薄纱,顽固地笼罩着低矮的茅屋,渗入每一根茅草,每一寸泥墙。时间在压抑的喘息和断续的呛咳中缓慢爬行。灶膛里的余烬早已冷却,只留下一点灰白的死寂。
秦凡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界沉浮。后脑的伤处如同埋着一颗烧红的铁蒺藜,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每一次沉重的眼皮即将合拢,草席上那艰难喘息的声音便像一根细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将他拽回现实。
小华佗蜷缩在草席上,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旧衣。他的呼吸依旧急促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那种令人揪心的、如同撕裂布帛般的“嘶嘶”声。但不知是那碗成分可疑、剂量模糊的“麻杏石甘汤”终于起了一丝作用,还是孩子自身顽强的生命力在抵抗,那骇人的青紫色已从唇边褪去不少,只剩下病态的苍白。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锁骨上的凹陷(三凹征)依然明显,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似乎减轻了些许。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濡湿,粘在眼睑下,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微微颤动。
华母枯坐在两个孩子之间,如同一尊被绝望风干的石像。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会儿焦灼地落在幼子痛苦的小脸上,一会儿又惊恐地扫过长子苍白染血的额头和紧闭的双眼,最后茫然地落在那只早已凉透、碗底残留着深褐色药渣的粗陶碗上。时间每过去一刻,她心中的恐惧就加深一层。那碗药……真能救命?还是……催命?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人逼疯时——
草席上,那小小的身体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一声极其轻细、如同雏鸟初啼般的呻吟,从小华佗的喉咙里溢了出来。紧接着,他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被风吹动的蝶翼,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目光先是茫然的,带着高烧后的迷蒙和巨大的疲惫,茫然地投向低矮、熏黑的茅草屋顶。视线毫无焦点地游移了片刻,才如同沉船后漂浮的碎片,一点一点地凝聚。
然后,那双纯净却依旧蒙着一层痛苦水汽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定格在了躺在不远处的秦凡身上。
华母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扑到草席边,枯槁的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狂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元化!元化!你醒了!娘在!娘在这儿!”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想碰触儿子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他,只能悬在半空。
小华佗似乎对母亲的呼唤反应迟钝。他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秦凡身上,尤其是秦凡头上那块被暗红色血渍浸透的破布。小小的眉头困惑地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极其混乱、极其可怕的事情。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抽动。试了几次,才终于挤出几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
“哥……哥……”
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穿透了茅屋里的死寂。
秦凡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感和眩晕感瞬间将他吞没。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才重新睁开眼,对着那双望向自己的纯净眼眸,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安抚笑容。
华母喜极而泣,眼泪汹涌而出,她连忙用袖子胡乱擦拭,哽咽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元化不怕,有娘在,有哥哥在……”
小华佗的目光在母亲和兄长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那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似乎褪去了一些,但困惑却更深了。他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努力聚集着力气。那双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疑问。他再次看向秦凡,目光落在他额角干涸的血迹上,又似乎努力回忆着昨晚冰冷窒息的感觉和后来那碗难以忍受的苦药。
他喘息着,小眉头皱得更紧,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问出了那个在混沌意识中盘旋许久的问题:
“哥……哥……你……你怎么会……救……救我?”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眼神里充满了对那“起死回生”和“苦药”的困惑,“那个……那个法子……好……好奇怪……还有……药……好苦……你……你怎么……知道的?”
问题像几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潭,激起无声的涟漪。
华母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昨晚那惊心动魄的“尸变”指控、村民挥舞火把棍棒的狰狞面孔、长子头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所有恐怖的记忆瞬间回笼!她下意识地看向秦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茅屋里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无形的紧张和恐惧冻结。
秦凡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后脑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那是这个时代对他“异端”医术最直接的警告。他不能说出真相,那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甚至可能连累母亲和刚刚捡回一条命的幼弟。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灼痛的喉咙。他迎着小华佗那双充满纯净求知欲的眼睛,没有躲闪,也没有慌乱。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他用那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缓缓开口:
“元化,”他第一次正式地、清晰地呼唤这个名字,“那不是……奇怪的法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小华佗那急促的呼吸似乎都下意识地放缓了一些,纯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是……医道。” 秦凡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是……治病救人……的本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低矮的茅草屋顶,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带着一种悠远而沉重的意味。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秦凡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刻意的、仿佛回忆久远往事的迷茫,“记不清了……很久了……也许是……做梦……”
他微微侧头,目光转向墙角那堆放着零星家什杂物的角落,那里黑黢黢的,堆着破陶罐、旧农具,还有几捆早已枯黄的、不知名的草茎。
“又或许……”秦凡的声音变得更加飘忽,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的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娘在收拾……收拾外祖留下的……旧箱子时……我在里面……翻到过……几片……破竹片子……”
华母浑身一震!她猛地看向秦凡所指的那个角落,又看向秦凡平静得近乎深邃的眼睛,瞬间明白了长子的用意!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恐惧和一种被点醒的急智交织在一起。
“对对对!”华母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她猛地站起来,冲到墙角那堆杂物里,不顾一切地翻找起来,弄出很大的声响,“是有!是有几片烂竹片子!你外祖……你外祖当年……好像……好像跟过商队……说不准……说不准就是那时候……捡到的……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上面……上面画了些……古里古怪的……人……和线……还有……还有几个……认不全的字……”
她语无伦次,一边翻找,一边飞快地编织着“记忆”,试图将那虚无的“竹片子”描述得更具体一些,以增加可信度。她的动作夸张而慌乱,抓起几根枯草又扔掉,最后,不知从哪里真的摸出了一片边缘磨损严重、颜色黑黄的破旧竹片(或许是以前用来记录简单账目的),上面只有几道模糊的刻痕,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喏!就……就这个!”华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将那破竹片高高举起,又立刻像怕被人看清似的攥在手心,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和敬畏,“早就……早就烂了!上面的东西……也……也早看不清了!你哥……你哥他小时候……就……就爱拿着玩……谁知道……谁知道他……他是不是……是不是从这上面……瞎琢磨出来的……” 她越说越顺,将一切都归结于孩童的“瞎琢磨”和早已无法考证的“祖上遗物”。
小华佗的目光,随着母亲夸张的动作和那枚被高高举起又紧紧攥住的破旧竹片移动着。他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他看看母亲激动慌乱的脸,又看看兄长平静得甚至有些苍白的脸,再看看母亲手中那块黑乎乎、刻着模糊痕迹的竹片。
那“竹片子”上,真的画着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法子?画着那碗苦得要命的药方?这解释听起来如此古怪,如此……不真实。他小小的脑袋里,理智的本能告诉他这很荒谬,但昨夜那冰冷的窒息感是真实的,后来那碗苦药灌下去后,虽然痛苦,但胸口那令人绝望的憋闷感确实在慢慢减轻,这也是真实的。而眼前这个头上流着血、脸色苍白的兄长,他眼中那份沉静和笃定,更是压倒了孩童心中所有的疑虑。
巨大的信息量和身体极度的虚弱,让小小的华佗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迷茫。他无法理解那些玄乎的“外祖”、“商队”、“烂竹片子”,但他捕捉到了最关键、也最能让他幼小心灵接受的信息:是祖先传下来的法子,是哥哥“琢磨”出来的本事,是为了救他。
他不再追问,小小的身体因为疲惫和高热再次软了下去。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下,遮住了那双充满困惑却也渐渐被一种模糊依赖所占据的眼眸。他微微侧过头,将苍白的小脸埋进母亲粗糙的衣襟里,发出一声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华母紧绷的身体这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的粗麻布衣已被冷汗浸透。她紧紧抱着幼子,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秦凡。
秦凡也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脑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山峦般压来。这场危机,暂时用谎言搪塞过去了。但这谎言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脆弱不堪。未来,当华佗渐渐长大,拥有自己的判断力时,当那超越时代的“医术”再次显露时,又该如何自圆其说?
“祖先”……秦凡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这或许是他唯一能披上的、勉强能提供一点庇护的外衣。他必须牢牢抓住这层身份,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将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一点一滴地“转化”出来。
他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他模糊地听到身边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
昏暗的光线下,小华佗不知何时又悄悄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母亲,也没有看那虚无的“竹片子”,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看着墙角那堆熬过药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渣。
一只小小的、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从旧衣里伸出来,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散落在泥地上的、几片深褐色的麻黄碎梗。
那双纯净的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已经淡去,只剩下一种孩童特有的、懵懂的、却异常专注的好奇。
秦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无声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那拨弄药渣的指尖,看着那双专注好奇的眼睛。
薪火虽微,其光已燃。
他缓缓合上眼,沉入一片带着药味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