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钱风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短暂地席卷了沈家大宅,最终以张妈被严厉警告、沈幸“沉冤得雪”而告终。但寒流过后,某些东西却悄然改变了。
沈幸身上的变化最为显著。他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不再是冰封的死寂,而是一种内敛的、带着韧劲的沉静。看向我的目光,也从最初的困惑、警惕,变成了全然的信任和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每次补习,他都会提前准备好书本和草稿纸,安静地坐在那张破木箱旁的小凳子上等待。昏黄的灯光下,他听讲时眼神亮得惊人,像两块吸纳所有光线的黑曜石。
他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曾经满卷的红叉被工整的解题步骤取代。从及格线边缘挣扎,到稳定在班级中游,再到偶尔能挤进上游。那张曾经写满“38分”的试卷,被他自己仔仔细细地叠好,收进了唯一的旧木箱最底层。
“这道力学分析题,受力图画错了。”我指着他的物理作业,“斜面支持力的方向应该是垂直斜面向上,你画成竖直向上了。”
沈幸凑近看了看,眉头微蹙,随即恍然:“哦,对,忽略了斜面角度。”他拿起橡皮擦掉错误线条,重新画上正确的。动作利落,带着一种掌握知识后的笃定。
“嗯。”我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棱角初显的侧脸。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已拔高许多,肩线开始有了青年的轮廓,只是依旧清瘦。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眉眼间惯有的冷硬,专注的神情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静的光芒。
“姐,”他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带着少年特有的质感,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题目上,“这道题……如果换用动能定理做,是不是更简便?”
我一怔,随即笑了。他已经开始不满足于被动接受解法,开始主动寻找最优路径了。“对,试试看。”
看着他埋头演算,笔尖沙沙作响,一种混合着欣慰和淡淡酸涩的情绪在心底蔓延。这个曾经被父亲视为“废物”、被恐惧压垮的孩子,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蜕变。他的聪慧和潜力,如同被尘封的明珠,终于在我给予的这片相对平静的土壤里,开始绽放微光。
然而,这份成长,也意味着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
高考志愿填报季的到来,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
沈氏集团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的钢铁丛林,室内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沈国栋靠在高背真皮转椅上,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雪茄,袅袅烟雾模糊了他深沉的面容。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站在宽大办公桌前的少年身上。
“工商管理,辅修金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印章,敲定命运,“沈氏的未来需要你,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路。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趁早给我收起来。”
沈幸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十六岁的少年身量已几乎与父亲齐平,穿着洗得干净的校服,洗得发白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腕骨线条清晰有力。他没有看沈国栋,视线落在窗外遥远的天际线,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下颌骨微微凸起,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倔强。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
“我想考警校。”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穿透了室内凝滞的空气和雪茄的烟雾。
空气瞬间冻结。
沈国栋夹着雪茄的手指猛地一顿。袅袅烟雾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骤然眯起,射出骇人的寒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直了身体,将雪茄摁灭在昂贵的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滋响。
“警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充满了荒谬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震怒,“当警察?!去给人当看门狗?去给那些下三滥卖命?!”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文件和水杯都跳了一下!
“沈幸!我沈国栋的儿子,沈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放着亿万家产不继承,要去当个破警察?!你脑子被门挤了?!”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几步就逼到沈幸面前,阴影将少年完全笼罩。他指着沈幸的鼻子,指尖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喷溅着火星,“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沈家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想’?!我告诉你,你这辈子,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你的路,只能按我划的道走!想当警察?除非我死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烈的诅咒意味,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下。
沈幸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透过并未关严的门缝,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凶戾和……冰冷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不加掩饰,让沈国栋逼近的脚步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但少年眼中的凶光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他不再说话,只是那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泄露着他内心滔天的巨浪。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沈国栋粗重的喘息声。父子两人,一个盛怒如狂狮,一个沉默如寒冰,无声地对峙着,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这场意志的角力。
我背靠着办公室外冰冷的墙壁,掌心一片黏腻的冷汗。里面的对话,透过门缝,一字不落地钻进我的耳朵。沈国栋暴怒的咆哮,沈幸平静却字字带血的坚持,像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我的心口。
警校……这个念头,其实早已在沈幸心中生根发芽。
记得他十四岁那年,小区里发生一起老人被诈骗案,数额巨大。老人坐在花坛边痛哭流涕,周围人议论纷纷却束手无策。是沈幸,默默记住了诈骗犯的体貌特征和离开方向,跑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后来案子破了,老人拿回了部分钱款,特意来家里道谢。那天晚上,沈幸的眼睛亮得出奇,他破天荒地主动跟我聊了很久,虽然话不多,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有用”的光。
还有一次,他放学路上看到几个小混混围堵一个低年级学生。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冲动地冲上去,而是冷静地躲在一旁用手机录下证据,然后跑到最近的治安岗亭叫来了巡警。事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问起他校服上的灰尘时,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但那时他眼中闪过的,是一种守护了什么的、沉静的满足。
这些零碎的画面,和他此刻在办公室里那平静却执拗的“我想考警校”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力量,撞击着我。
我知道沈国栋的决定意味着什么。那是要亲手折断这只刚刚展开的、向往着守护与正义的翅膀,将他按死在沈氏继承人的模具里,直到磨灭他灵魂里最后一点属于“沈幸”而非“沈氏工具”的光。
那个眼神沉静、会默默守护弱小、向往着警徽的少年……会彻底死去。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我心底疯狂滋长,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
三天后,高考志愿填报系统关闭的最后一小时。
沈国栋以“熟悉集团核心业务”的名义,不由分说地将沈幸塞进了飞往邻省参加重要项目洽谈的私人飞机。美其名曰“提前历练,开阔眼界”,实则是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杜绝他任何“自作主张”的可能。
沈家别墅,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中。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屏幕上,是高考志愿填报系统的登录界面。光标在用户名栏闪烁,像一只无声催促的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窒息感。手指放在冰凉的键盘上,指尖却像过了电一样,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在赌。赌上沈幸梦寐以求的未来,也赌上我在沈家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甚至……赌上我们之间这六年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所有温情。
沈国栋的手段有多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脑海里闪过沈幸被沈国栋镇尺抽打时那死寂绝望的眼神;闪过他在昏黄灯光下忍着剧痛让我上药时紧抿的嘴唇;闪过他解出难题时嘴角那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闪过他月考及格时眼中璀璨的光;更闪过他在办公室说“我想考警校”时,眼中那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那光芒,不该被熄灭。
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挤压出去。然后,手指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沈幸的身份证号码,他的准考证号……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登录成功。
页面跳转。鼠标移动到“志愿填报”的按钮上,停顿了一秒。指尖悬在鼠标左键上方,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
点下去。
页面刷新。志愿栏一片空白,等待着命运的填写。
第一志愿:**中国公安大学(侦查学专业)**。
第二志愿:**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刑事科学技术专业)**。
第三志愿:*中国人民警察大学(法学专业)**。
鼠标移动,光标定位。手指再次落下,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确认,提交。
屏幕上弹出绿色的“提交成功”提示框。
那一瞬间,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我瘫软在椅子里,后背被冷汗浸透,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完成了。
沈幸的翅膀,或许保住了。
而我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窗外,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兽口,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别墅的寂静中,仿佛能听到命运的齿轮,开始发出沉重而危险的咬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