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浸染了汴梁城,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去,只余下打更人悠长苍凉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坊巷间回荡。林小乐和王大锤租住的小院里,却还亮着一豆昏黄的油灯。
白日里那堆“奇香之物”——花椒、茱萸、陈皮、八角、桂皮,还有那包不知名的干草叶——此刻像一堆嘲弄的战利品,摊开在破旧的木桌上。油灯跳跃的火苗将它们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张牙舞爪地投在土坯墙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杂乱刺鼻、令人皱眉的混合气味。
林小乐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死死盯着这堆“希望”。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香料罐里那点孜然辣椒粉的混合物,如同沙漏里最后的流沙,明日,最多后日,就将彻底告罄!没有那异香的烤肉,还能叫“汴梁串奇”吗?打回原形,甚至比初来乍到时更糟——那时只是“糊”,现在却是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假”!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焦灼。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墙上那些狰狞的影子也随之狂舞起来。他一把抓起案板上那块预留的、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肉,又抄起一把锋利的厨刀。
王大锤正蹲在墙角,笨拙地用一块粗布擦拭着那几根白日里被林小乐小心收回、此刻在昏暗油灯下依旧泛着冰冷幽光的“神兵”钢签。看到林小乐的动作,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乐…乐哥?您…您这是要干啥?天都黑了…”
林小乐没理他,也顾不上解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勇气,然后拿起刀,将那块五花肉飞快地切成大小均匀的肉块。他要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法,在这绝望的深夜里,做最后的挣扎——尝!尝遍这堆北宋的本土香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找到一丝能替代孜然和辣椒的曙光!
他拿起第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暗红色的花椒粉。他捻起一小撮,均匀地撒在几块生肉上。辛辣麻舌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生硬的刺激感。他串好肉,放在临时架在小炭炉上的铁网上炙烤。油脂滴落,滋滋作响,花椒的麻香被热气激发,愈发浓烈。
肉烤熟了,外层微焦。林小乐拿起一串,吹了吹,闭着眼,狠狠咬下一口。
“嘶——”一股强烈的麻感瞬间席卷了口腔和舌尖,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紧接着是花椒特有的燥烈辛气直冲鼻腔。肉的油脂香被这霸道的气味完全掩盖,只剩下单调而刺激的麻。这味道…太单一,太粗糙,缺乏辣椒那种复合的、令人上瘾的灼烧感和香气。林小乐皱着眉,艰难地咽下去,感觉舌头都木了半边。
“乐哥?啥…啥味儿?”王大锤凑过来,好奇又担忧地看着林小乐扭曲的表情。
林小乐摇摇头,把剩下的肉串塞给王大锤。王大锤不明所以,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嗷!!”一声怪叫划破小院的寂静,王大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张着嘴,大口哈气,眼泪鼻涕瞬间涌了出来,他拼命用手扇着风,原地打转,“麻…麻死俺了!舌头…舌头不是俺的了!水…水!”
林小乐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头更沉。不行。
第二个目标,深褐偏红的茱萸粉。气味比花椒更冲,带着一股明显的药味和燥热感。林小乐再次撒粉、烤肉。这一次,他更加小心翼翼。
肉串烤好,色泽诱人。林小乐鼓起勇气咬下一块。一股尖锐、直接、近乎暴烈的辣意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这辣感来得迅猛直接,像一团干燥的火焰,灼烧着喉咙和食道,后味却带着明显的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燥”感,让人感觉喉咙发干,甚至有些胸闷。这感觉…极不舒服,远不如辣椒粉那种醇厚、带着果香、令人痛并快乐的灼烧感。他强忍着不适咽下去,额头已经冒出了细汗。
王大锤刚缓过劲,看到林小乐又递过来的新肉串,脸都绿了,连连摆手后退:“乐哥!俺…俺不行了!这红粉粉比那麻麻籽还吓人!像…像吞了火炭!”
林小乐没勉强他,自己又尝试了陈皮粉——烤出的肉带着一股浓郁的柑橘苦香,味道古怪得如同药膳;八角桂皮碎——香气过于浓郁霸道,完全掩盖了肉味,吃起来像在啃香料木头;最后那包干草叶——味道寡淡,毫无特色。
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案板上堆满了只咬了一两口就被丢弃的失败品。那混杂着各种辛香、苦香、药香的诡异气味弥漫在整个小院,连墙角的老鼠似乎都被熏得没了动静。
林小乐颓然地坐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土墙,浑身脱力。油灯的光芒在他失焦的瞳孔里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绝望。所有的路似乎都堵死了。他仿佛看到明天摊前食客们失望的眼神、听到钱掌柜那幸灾乐祸的嗤笑、感受到“糊味摊主”的耻辱标签再次重重地贴回自己身上。那几根冰冷的钢签静静地躺在桌上,像是对他无能的嘲讽。
“乐哥…您…您别这样…”王大锤看着林小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难受得紧,蹲在他旁边,笨拙地安慰,“咱…咱不撒粉了!就撒盐!撒盐巴的肉串也好吃!真的!以前俺们不都这么吃吗?照样有人买!”
林小乐无力地摇摇头。由奢入俭难。尝过了那极致滋味的汴梁人,如何还能回头去咽那平淡的盐巴烤肉?王大锤不懂,他只觉得乐哥钻进牛角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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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西市开市。
林小乐几乎是挪到摊位的。他眼底青黑,面色苍白,如同大病初愈。那罐珍贵的香料混合物,被他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虔诚,极其吝啬地、颤抖着手,撒在每一串烤肉上。每一次挥洒,心都跟着抽搐一下。香气依旧霸道,吸引着汹涌的人潮,王大锤忙得脚不沾地。
但林小乐知道,这辉煌如同夕阳最后的余晖,短暂而悲壮。他机械地烤着肉,灵魂却像是抽离了身体,麻木地看着眼前喧嚣的一切。喉咙里干渴得像要冒烟,那绝望的苦涩似乎还残留在舌根。
趁着间隙,他再次走向苏月娘的茶摊。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苏月娘正为一位熟客倒茶,抬眼看到林小乐,清秀的眉尖立刻蹙了起来。他的状态太差了,那深重的疲惫和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隔着几步远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没多问,默默地提起陶壶,为他倒了一大碗凉茶。
林小乐端起碗,冰凉的粗陶触感让他稍稍回神。他仰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微涩的茶水,试图冲刷掉喉间那挥之不去的失败香料混合味和心头的苦涩。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食道,带来片刻的清明。
放下碗,他长长地、带着一丝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苏月娘,勉强想挤出一个表示感激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苏月娘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担忧和不解。她指了指他身后依旧火爆的烤肉摊,又竖起大拇指,似乎在问:生意这么好,你为何如此痛苦?
林小乐读懂了她的疑问,脸上苦涩更浓。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嘴,做了一个极其痛苦的表情,然后用力地、反复地摇着头——无法言说,痛苦至极。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熟客的声音传来:“苏娘子,老规矩,茶里多给俺来点梅卤,这天儿燥得慌!”
“好嘞,张伯。”苏月娘应了一声,转身从摊子下面拿出一个深色的小陶罐。她揭开罐口的油纸封,用一只干净的小木勺,小心地从罐子里舀出一些浓稠、深褐色、散发着奇异酸甜咸鲜气息的酱状物,加进了那位熟客的茶碗里。
一股极其浓郁、复杂、带着发酵气息的独特香味瞬间弥散开来!
这气味,像一道闪电,猛地劈中了浑浑噩噩的林小乐!
他几乎是贪婪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那是什么?咸鲜!厚重!带着豆类发酵后的醇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能勾起人最深食欲的底蕴!这味道…这味道…像极了现代厨房里的灵魂——酱油?蚝油?不,又不太一样,更原始,更醇厚!
林小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苏月娘手中那个小小的深色陶罐上,聚焦在那浓稠的酱汁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重新开始奔流!
他猛地看向苏月娘,手指急切地指向她手中的陶罐,又指向自己的鼻子,脸上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极度渴望、震惊和希冀的光芒,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啊!啊!”声。
苏月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陶罐,眼中满是惊愕和困惑:“林…林小哥?你…你要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罐子,“这是豆豉汁,做菜调味的…你要它作甚?”她完全无法理解,一个烤肉烤得风生水起的人,怎么会对她这寻常的豆豉汁如此激动失态?
林小乐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他只能拼命点头,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在苏月娘手中的陶罐上烧出两个洞,双手合十,做出一个近乎哀求的姿态。
苏月娘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迫切,虽然满心疑惑,但终究不忍拒绝。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一个干净的小空碗,用木勺舀了浅浅一勺深褐色的豆豉汁,递给了林小乐。那浓稠的酱汁在碗底缓缓流动,散发着古老而诱人的咸鲜气息。
林小乐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豆豉汁。他甚至顾不上道谢(也无法道谢),转身就冲回了自己的烤肉摊,把正在收钱的王大锤撞了个趔趄。
“乐哥?!您…”王大锤话没说完,就看到林小乐将那碗黑乎乎的酱汁“啪”地放在案板上,然后飞快地拿起几块生肉,毫不犹豫地浸入了那浓稠的豆豉汁里!他甚至还用手指,仔细地将那深褐色的酱汁涂抹在每一块肉的缝隙里,让它们充分浸润。
王大锤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乐哥疯了?把肉泡进这黑乎乎的、咸不拉几的豆豉汁里?这玩意儿不是炖肉或者蘸菜吃的吗?烤出来能好吃?!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林小乐根本顾不上王大锤的惊骇。他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将几块浸润了豆豉汁的五花肉串在普通的木签上(“神兵”太珍贵,他舍不得用于试验),然后,将它们架在了炭火之上。
火焰舔舐着肉块,油脂被逼出,发出欢快的滋滋声。豆豉汁在高温下迅速发生变化!那股原本内敛的咸鲜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唤醒,在火焰的催化下猛烈爆发开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浓郁醇厚、带着发酵豆香的霸道鲜味,混合着焦糖化的油脂香气,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烤肉摊!这香气,厚重、复杂、勾魂夺魄,带着一种原始的、直击味蕾的力量!它不同于孜然的异域辛香,也不同于辣椒的灼热刺激,它是属于这片古老土地的、沉淀了千年的滋味!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正在等待烤串的食客,所有路过的行人,甚至旁边摊位的摊主,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停下了动作,抽动着鼻子,贪婪地嗅着空气中这从未闻过的奇香!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陶醉和难以置信!
“嘶…这…这是什么味儿?!”
“天爷!怎地如此之香?比那‘奇香’还勾人!”
“从林小哥摊上飘出来的!他又弄出啥神仙东西了?”
连苏月娘都愣住了,她远远望着林小乐手中那几串在炭火上翻滚、颜色变得深红油亮、滋滋作响的肉串,感受着那源自自家豆豉汁、却被炭火激发得脱胎换骨的奇异浓香,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豆豉汁吗?
林小乐的心脏在狂跳,手心全是汗。他死死盯着火上的肉串,看着豆豉汁在高温下焦化,在肉块表面形成一层诱人的深色脆壳。成败,在此一举!
肉终于烤好了。色泽深红油亮,表面微微焦脆,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浓郁咸鲜香气。
林小乐拿起一串,自己先没敢吃。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将肉串递到了离他最近、正伸长了脖子、口水都快流下来的一个年轻食客面前。他指了指肉串,又指了指食客的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询问。
那食客早已被这香气勾得魂不守舍,哪里还顾得上许多,一把接过肉串,也顾不上烫,张口就狠狠咬下一大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只见那食客咀嚼了两下,眼睛猛地瞪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致满足和震撼的光芒,在他眼中迸发出来!
“唔——!!!”他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满足到极致的呻吟,也顾不上说话,只是疯狂地、近乎凶狠地咀嚼着,三下五除二就将一整串肉吞了下去!吃完后,他意犹未尽地舔着木签上的酱汁和油花,然后猛地抬头,双眼放光地看向林小乐,激动得语无伦次:
“香!太香了!神仙肉!林小哥!这…这又是什么仙法?!给俺再来十串!不!二十串!多少钱都行!”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给我也来一串!”
“我也要!这味儿绝了!”
“林小哥!快!快烤啊!”
汹涌的人潮瞬间将小小的摊位再次淹没,比之前更加狂热!豆豉汁烤肉的咸鲜浓香,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彻底引爆了西市!
林小乐看着眼前这狂热的一幕,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绝望和疲惫!他成功了!虽然味道截然不同,但这源自北宋本土的豆豉汁,竟能激发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滋味!
他激动地看向苏月娘的茶摊。苏月娘也正望着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光彩。她显然也没想到,自家这寻常的豆豉汁,在林小乐手中竟能化腐朽为神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林小乐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一个劫后余生般、无比灿烂的笑容。
苏月娘看着他发自内心的喜悦,感受着空气中那因她而起的奇香,脸颊微微泛红,也回以一个温柔而带着深深探究意味的笑容。
王大锤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傻愣愣地看着疯狂涌来的食客,又看看案板上那碗黑乎乎的豆豉汁,再看看林小乐脸上从未有过的明亮光彩,巨大的问号塞满了他的脑袋。他挠了挠头,憨憨地问:“乐哥…这…这黑汁汁…真这么神?”
林小乐没空回答他,他抄起刷子,蘸满那深褐色的豆豉汁,用力刷在新鲜的肉串上。火焰升腾,油脂与豆豉汁在高温下共舞,那浓郁醇厚的咸鲜香气再次霸道地弥漫开来,宣告着一种全新的汴梁风味的诞生。
就在这喧闹与奇香的漩涡中心,人群边缘,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打的精瘦汉子,贪婪地吸了几口空气中那前所未闻的浓香,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死死盯着林小乐手中那蘸取豆豉汁的刷子,又瞥了一眼摊位上被林小乐极其珍重收好的那几根光洁钢签,悄然退出了人群,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钱氏酒楼方向的小巷深处。
危机,并未因这意外的曙光而消散。新的风暴,正在这诱人的咸鲜气息中悄然酝酿。那豆豉汁的浓香,究竟是通向新生的坦途,还是引来更大觊觎的诱饵?林小乐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咸鲜的滋味,或许能为他打开一扇意想不到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