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无边无际的痛。像是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里搅动,又像是有冰冷的钩子反复撕扯着肺叶。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引来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意识沉浮在粘稠冰冷的黑暗里,如同溺水的人,偶尔被剧烈的痛楚顶出水面,也只是瞬间的窒息和更深的绝望。
“……肺叶贯穿…失血过多…再晚半刻…”
“……肩胛下三寸…好狠的手段…贴骨刮过…避开了心脉…”
“……这污垢…染缸里的东西…会要命的…”
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水传来,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是苏芷。
裴隐残存的意识艰难地捕捉着这些破碎的词语,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肺叶…贯穿…染缸…污垢…要命…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激起更深的寒意。他想动,想睁眼,想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但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只有那无处不在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提醒着他濒死的处境。
冰冷的触感落在额头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气息,像是一点微弱的烛火,试图驱散笼罩他的黑暗。紧接着,一股极其辛辣、直冲天灵盖的刺鼻气味猛地钻进鼻腔!
“呃——嗬!”
裴隐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紧闭的眼睑猛地颤动,沉重的眼皮被这股霸道的气味强行撬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如同水底摇曳的灯影。一张清丽而略显苍白的脸,正俯视着他。是苏芷。她脸上依旧戴着那方素纱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此刻那眼中却凝聚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凝重。她手中拿着一块浸湿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布巾,显然刚才那股辛辣气味就来源于此。
“醒了?”苏芷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别动。你伤得很重。”
视线渐渐聚焦。裴隐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被。头顶是简陋的木梁和青灰色的瓦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草药和某种消毒药水的独特气味。这里不是刑部,也不是官驿,是苏芷在城南那间不起眼的小医馆。
他尝试转动眼珠,脖颈的肌肉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闷哼出声。目光艰难地扫过四周。狭小的房间里陈设简单,靠墙立着几个巨大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贴着标签。旁边一张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银针、小刀、镊子和沾满血污的纱布,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紧急的救治。
一道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抱臂靠在门框上,几乎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所有光线。靛蓝色的劲装,古拙的长刀,线条硬朗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焦躁、懊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的神情。是燕赤云!他嘴唇紧抿,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目光沉沉地落在裴隐身上,眼神深处翻涌着激烈挣扎的情绪,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忍住。
是他…救了自己?裴隐混沌的脑海里闪过染坊里那致命的杀招,冰冷刺骨的杀意,还有自己瘫在染缸底部、被黑暗吞噬的绝望。燕赤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何出手相救?是因为在玲珑戏班抢夺红泥未果的“愧疚”?还是……另有所图?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此刻更强烈的,是身体深处那几乎要将意识再次撕裂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刀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肩背处那可怕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痉挛。
“唔……”裴隐的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吟,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忍着点。”苏芷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她迅速拿起一块干净的、浸透着某种冰凉药液的布巾,动作极其小心地覆在裴隐赤裸的上半身。那布巾一接触到皮肤,一股强烈的、如同无数冰针攒刺的寒意瞬间渗透进来,与伤口内部的灼热剧痛猛烈对冲!
“嘶——!”裴隐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冰寒并非缓解,而是一种更深入骨髓的酷刑!仿佛要将他的血肉连同痛觉神经一起冻结、碾碎!
“蚀骨草的药性,封住创口周围的大脉,减缓出血,麻痹痛觉神经。”苏芷一边解释,一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双手稳如磐石,拿起一枚细长的银针,在油灯的火焰上迅速燎过,针尖瞬间变得灼热。
裴隐甚至来不及反应,那枚灼热的银针已经带着一丝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刺入他左肩胛下方伤口边缘的一处穴位!
“呃啊——!”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的剧痛和麻痹感猛地炸开!裴隐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那感觉比伤口本身的撕裂痛楚更甚百倍!仿佛灵魂都被这根银针狠狠钉穿!
紧接着,是第二针!第三针!苏芷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每一针都精准地刺入围绕在伤口周围的关键穴位。灼热的针尖刺入皮肉的刺痛、冰寒药液带来的麻痹、穴位被激发产生的强烈酸胀感、以及伤口本身撕裂肺腑的剧痛……数种极致的感觉如同狂暴的潮汐,在裴隐残破的身体里疯狂冲撞、撕扯!
他如同被抛上岸的鱼,身体在冰冷的布巾下剧烈地抽搐、痉挛,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吼,汗水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薄褥。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更汹涌的痛楚和窒息感。视线再次模糊,意识在剧痛的风暴边缘摇摇欲坠。
“按住他!”苏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靠在门框上的燕赤云如同被惊醒的豹子,一个箭步冲到床边。那双曾用来撕裂敌人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魁梧身形不符的小心翼翼,却又异常坚定地按住了裴隐剧烈颤抖的双肩。巨大的力量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沉稳,将裴隐死死地固定在床板上,阻止他因剧痛而疯狂挣扎可能造成的二次伤害。
“忍住!最后一针!”苏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手中最后一枚银针,比其他针更长、更粗,针尖在灯火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聚焦在裴隐心口偏左的位置——那里是伤口最深、最靠近心脏和肺叶主脉的区域!
裴隐透过模糊的泪水和汗水,看到了那枚长针!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他想挣扎,想躲避,但燕赤云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将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寒芒,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酷,朝着自己心口直刺而下!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刺破熟透瓜果的闷响。
预想中那贯穿心脏的剧痛并未传来。那枚长针并未刺入心脏,而是极其精准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断裂的肋骨边缘,深深刺入了肺叶贯穿创口的最深处!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灵魂被瞬间抽离的极致冰冷和麻痹感,从针尖刺入的地方猛地爆发开来!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席卷了裴隐的四肢百骸!所有的剧痛、灼热、酸胀……所有疯狂肆虐的感觉,在这股极致的冰冷麻痹下,如同被冰封的火焰,瞬间凝固、熄灭!
裴隐绷紧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冰冷的黑暗。只有耳边残留着自己那如同破风箱般、被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的、最后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嘶鸣。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 *
时间失去了意义。
裴隐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冰冷的、粘稠的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痛楚,也没有感觉。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虚无。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那具残破的躯壳,在永恒的冥河里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刺痛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虚无中荡开一圈涟漪。
那刺痛来自心口。
并非伤口的剧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髓深处的、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烙印下的冰冷灼痛。这感觉极其微弱,却顽固地穿透了无意识的屏障,固执地拉扯着他沉沦的意识。
裴隐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更多的感觉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一点点浮现。沉重的眼皮,酸涩的眼球,干裂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以及……左肩胛下方那被冰封麻痹后、重新开始缓慢复苏的、钝刀子割肉般的沉痛。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昏黄的光线刺痛了久在黑暗中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动一下手指都异常艰难。
“别动。” 那个清冽平静的女声再次响起,近在咫尺。
裴隐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渐渐聚焦。苏芷正坐在床边一张矮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湿润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温热布巾,小心地擦拭着他额头和颈间的冷汗。她依旧戴着面巾,但露出的眉眼间透着深深的疲惫,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已守候多时。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苏芷的声音透过面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伤口很深,肺叶受损,失血过多。能醒过来,是阎王不收你。”
一天一夜……裴隐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嗬嗬声,尝试开口,却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水……”
苏芷放下布巾,拿起旁边小几上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温热的、颜色深褐的药汁。她用一把小银勺舀起一点,小心翼翼地凑到裴隐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带着浓郁苦涩和一丝回甘的药汁滑入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滋润了干涸灼痛的咽喉。裴隐贪婪地小口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胸口的闷痛,但他顾不得了。
喝了几勺药,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丝。他目光扫过房间,搜寻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他走了。”苏芷像是知道他在找谁,放下药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把你送来,守了大半夜,天亮前走的。留了句话,说‘红泥的事,算他欠你一次’。”
红泥…欠一次…裴隐心中念头急转。燕赤云果然是为了那“胭脂泥”!他在玲珑戏班的抢夺,在染坊废墟的出手相救,都与此有关!他究竟知道什么?这红泥背后,除了连环剥皮案,还藏着什么?那句“欠一次”,是江湖人的义气,还是另有所指?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但此刻,更紧要的是染坊!凶手!那短暂的濒死幻象!
“染坊……”裴隐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带着急切的询问,“染缸……红泥……还有……一个女子的哭声……”
苏芷擦拭他手臂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直视着裴隐,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染缸?红泥?哭声?”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他把你送来时,你浑身是血,背后伤口沾满了那种粘腻的、暗红色的污垢,带着染坊特有的腐臭和……一丝很淡的、类似‘胭脂泥’的甜腥气。至于哭声……”她缓缓摇头,“未曾听闻。”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裴隐脸上,带着医生审视病人般的冷静:“你昏迷时,气息极其紊乱,脉象忽快忽慢,如同惊涛骇浪。我曾施针试图稳住你的心脉,但……”她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迟疑,“你的心口位置,似乎有些异常。”
心口?裴隐心头猛地一跳!那冰冷的灼痛感再次清晰地传来!
苏芷伸出手指,隔着薄薄的素色中衣,极其精准地点在裴隐左胸心口偏上的位置。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隔着衣料,轻轻按压。
“就是这里。”苏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当我试图用‘定魂针’稳住你濒临崩溃的心神时,针尖靠近此处,竟隐隐受到一股无形的、极其阴寒的阻力。仿佛……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你心脉附近,抗拒外力的介入。”
她收回手指,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审视着裴隐瞬间变得凝重的脸:“那不是寻常的病灶。更像是一种……烙印。或者……某种外力强行留下的印记。阴寒,幽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息。”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
裴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苏芷指尖按压过的地方,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口的冰冷灼痛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烙印?印记?死寂气息?难道……难道那濒死时诡异的灵魂震颤、那破碎的光影、那女子的哭泣声……并非幻觉?而是自己这具身体里,真的存在着某种……无法理解的诡异之物?是它让自己“看到”了那些?养父临终前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否也源于此?
巨大的冲击和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裴隐刚恢复一丝的理智再次淹没。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衣料紧紧按住了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真的盘踞着一块不属于自己的、散发着幽寒之气的冰。
苏芷沉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他。
裴隐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苏芷在等一个解释。一个关于心口异常、关于染缸幻象、关于女子哭声的解释。他不能说实话。这诡异的能力,这心口的烙印,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会引来朝廷的猜忌和追捕,更可能惊动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幽冥道”!养父的警告犹在耳边——“速离神都”!
他必须说谎。一个能暂时稳住苏芷,又能解释眼前异常的说辞。
“……旧疾。”裴隐的声音嘶哑而干涩,带着一种久病缠身的疲惫和虚弱感,眼神微微垂下,避开苏芷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幼时落下的病根……心脉有损……遇到剧痛、惊吓,或是……濒死之际,便会如此……气息紊乱,五感混乱,生出些……虚妄的幻象。”他顿了顿,补充道,“家父……生前也曾因此症困扰。”
他说的半真半假。心脉有损是假,但幼时体弱多病,被养父从乱葬岗捡回后确实调养了很久。至于那濒死幻象……他只能将其归结为“虚妄”,归结为“旧疾”发作时的混乱。
苏芷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裴隐自己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光线勾勒着苏芷沉静的侧脸,她面巾下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地倒映着跳跃的灯火,也倒映着裴隐强作镇定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质疑,没有追问,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冰冷的审视。仿佛在透过裴隐苍白的脸色、虚弱的喘息、以及那紧紧按住心口的手,去剖析他话语里每一个细微的破绽,去感知那“旧疾”之下,是否真的只隐藏着虚弱的脉搏,而非某种更幽邃、更令人不安的存在。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裴隐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下,那心口的位置,似乎因为紧张和谎言,那冰冷的灼痛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有存在感,仿佛在无声地嘲弄着他的掩饰。
终于,苏芷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站起身,没有再看裴隐,而是走到那张摆满药瓶的桌子前,拿起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两颗乌黑油亮的药丸。
“既是旧疾复发,引动了心脉旧伤,更需静养,切忌再劳神费力,更不可再涉险地。”她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这是‘固本培元丹’,早晚各一粒,温水送服。”她将药丸放在小几上,又拿起那块温热的布巾,继续擦拭裴隐手臂上沾染的血污和染缸留下的暗红色污迹。
她的动作依旧稳定、轻柔、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心口烙印和濒死幻象的对话从未发生。仿佛她真的接受了“旧疾”这个解释。
但裴隐知道,她没有信。
那短暂的、如同冰封般的沉默,那深潭般平静眼神下的审视,都清晰地告诉他,这位医术精湛、心思剔透的女医官,绝不会轻易被一个如此拙劣的谎言所蒙蔽。她只是选择了暂时不问。或许是因为他重伤未愈,或许是因为她有着自己的判断和顾虑。
这暂时的平静,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让裴隐感到更加沉重的不安。
他闭上眼,任由苏芷温热的布巾擦拭着皮肤,那冰冷的灼痛感在掌心下固执地跳动着,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烙印,一个来自未知深渊的警示。染坊的杀机,女子的哭泣,染缸的红泥……还有苏芷那洞悉一切却又沉默不语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