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廷把最后一口包子填进嘴里,在小区门口登记完,车开进去,来到一座独栋别墅式院落前,停在临时车位,在对讲屏上按门铃,对方应答,遥控开院门……
关卡层层,怪不得当年邱月父母人都见不着,闹也闹不动。
朱藏墨的家堪称豪宅。客厅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都是朱藏墨的作品。他最负盛名的正是油画,国内外拿过不少大奖。
室内的家具和装饰又有中国风元素,中西合璧但十分和谐。艺术家的设计能力就是不一般。
但常廷是看不懂的,第一次来时只衷心地赞叹:“房子好大!”
这次又脱口而出:“房子真宽敞!”
毫无创意。他又问:“这么大房子,打扫卫生也得老费劲了吧?”
朱藏墨谦和地笑着:“还好,卫生有保姆打扫。”
“哈哈,原来如此。”常廷尴尬地挠了挠耳朵。果然贫富差距限制了思路。
朱藏墨已经年近五十,皮肤保养得很好,几乎没有皱纹,穿一身暗红色家居服,随意却得体,举手投足透着艺术家气质。
地谦虚地客套两句,请常廷落座紫檀茶桌前,保姆大姐出来给两人泡好茶,便安静地退下了。
“好友相赠的白茶,请常警官品尝一下。”朱藏墨做了个“请”的手势,还是那般儒雅。
“谢谢。”常廷吃完包子正好渴了,端起半个鸡蛋壳大的小杯子一口闷。
杯子太小,差点连杯子吃了。
朱藏墨拿起公道杯给他续茶,一边说:“抱歉,昨天……”
“咱们闲话少说。”常廷打断他的寒暄,从文件袋中抽出几页纸摆在桌面,“今天主要是来问问朱校长,这份学生名单,为什么少一个人的名字。”
“少了吗?”朱藏墨有些惊讶,拿起名单看着。
他想了一阵,说:“当时基地失火,学生纸质名单放在办公室里,电子版也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全部烧掉了,因此我手里也没有。
“您找我要名单时,我只好联系各班主任,问他们还有没有自己班的学生名单。好在多数班主任手机里还存着。也有没存的,就让班干部帮着重新统计,最后好不容易收集起来,我才汇总提供给您的。是不是这中间有所遗漏?”
常廷拧紧了眉。
朱藏墨说得没错。培训机构不比正规学校,学生档案全靠自行统计,大火一烧,情况就是这么混乱。
当时朱藏墨交到他手里的名单,有电子版的,有写在纸上的,乱七八糟。有个别遗漏,的确说得过去。
但是为什么偏偏漏了陈荷?
朱藏墨低头翻着名单:“少了哪个啊?”
“陈荷。”
朱藏墨动作顿了一下。
常廷审视着他:“有印象吗?”
“陈荷啊,这孩子我记得啊。怎么,没统计上吗?她是哪个班来着?”他把几张纸一通翻,苦思冥想,“啊对了,是一班。”
他抽出一班那一页,来回看了几遍。“哎呀,真的没写上她。一班班主任怎么搞的,自己班多少学生都记不清!”
常廷把那张纸从朱藏墨手里抽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份名单不是手写的,是打印的,说明当时提供的是电子版。如果是手写统计,漏下一人倒正常。但电子版少个名字,不大正常。”——可能是故意删掉的。
“我问问班主任怎么回事。”朱藏墨脸上浮起领导对下属的不满,当即拿过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一通,找到个电话就要拨打。
“免提。”常廷提醒道。
“啊?”朱藏墨愣了一下,“哦,好的。”
常廷态度严肃,朱藏墨有些紧张起来。
电话通了。
“赵老师……你还记得火灾后,我跟你要过你们班的学生名单吗……”
时间过去五年,赵老师好似对这件事记不清了,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手机里传出赵老师迷惑的声音:“没有陈荷?怎么可能?……是,名单是我给您的,但是当时我手机上也没存,我好像是跟别人要的……您等等,我这几年没换手机,我搜搜聊天记录还在不在……名单,一班名单……”
赵老师在那边微信上搜着。
“找到了,是我们一班班长给我的。我看看文件还能不能点开……哎呀还能点开!……哎?真的没有陈荷!班长怎么搞的?回头我问问他。”
常廷一直在专注地听着,忽然出声:“赵老师,您不用问了,回头我们核实就行。麻烦您把与班长发送名单的记录截个图。”
截图很快发过来,常廷看了看,班长传给赵老师的名单上,确实没有陈荷的名字。
班长家不在本地,但赵老师还与他偶有联系。常廷要了班长刘强的联系方式,挂断电话后,一边往手机里记,一边问朱藏墨:“您对陈荷这个学生了解多少?”
朱藏墨回忆着:“我偶尔给各班上课,课时不多,不大接触学生,对几个特别有才华的印象深,比如陈荷。陈荷特别有美术天赋,文化课成绩也很好。当时我是想着以清华美院为目标培养的。可惜……”
朱藏墨惋惜地摇头,“一场大火毁了我的基地,那届学生我没能带到底,后来都没联系了,也不知她后来考到哪所美院去了?”
常廷查过陈荷的学历。她没上清华,也没上美院,上的是本市一所大学,专业跟美术毫不搭边。
他摆弄着手机,没跟朱藏墨说一声,就拨出去一个电话。那个班长的电话。
电话接通时,他突兀地出声:“喂?”然后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去打电话。
朱藏墨还在一边闲话一边添茶,闻声手一顿,倒出来一些。抬起头看一眼常廷背影,教养良好地低回头继续把茶添满,但一闪而过的表情好似在说:真没礼貌。
院子里,常廷对着手机简单自我介绍,接着单刀直入,问对方为什么删掉名单上的陈荷。
他没说“漏下”,直接说的“删掉”。
电话那头沉默一阵,刘强好似在回想。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啊,我没删人。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一班是尖子班,陈荷是开学后过了一阵,才从别的班转来的的。一定是我手机里存的是以前的名单,所以……”
他的理由常廷听明白了。
挂电话后,常廷回到客厅坐回去,问朱藏墨:“朱校长,陈荷原本就是一班的吗?”
朱藏墨被一提醒,想起什么似的,说:“不对,转过班。这孩子原来是哪个班的来着……想不起来了。但我明确记得,我是在上了几节课后,发现这孩子十分优秀,点名把她调到一班尖子班去的。哎呀,这该不会就是漏掉她的原因吧!”
班主任、班长和朱藏墨的话前后一接,倒是都对起来了,合理解释了为什么会少一人。
难道真的是碰巧?但是怎么偏就落下陈荷这个邪里邪气的家伙?
察觉到常廷怀疑的目光,朱藏墨指着太阳穴苦笑:“常警官,漏报一个学生委实抱歉,但我真的不是存心的。您也知道那时候我多焦头烂额,脑子都不灵光了。更何况,名单我只是从老师们手中收集起来转交给您,那时候哪有精力细看啊?”
朱藏墨说得也没错。当年出事之后,不但邱月父母整天在小区门口堵他,所有学生家长都要求退学费,有的还索要赔偿,甚至跟他打官司。
因为高三集训十分重要,中途换培训机构难度重重,打乱了人家孩子的学习计划,直接影响高考,家长不怒才怪。
朱藏墨摸着头发,叹道:“我的头发就是那时候白的。”
常廷的目光移到他乌黑精致的发型上去。
朱藏墨尴尬地笑道:“染的。”
谈话的气氛在玩笑间轻松了许多。
常廷忽然记起件往事,问:“朱校长,您知道卢小萍吗?”
朱藏墨正端起茶盏,手微微一抖,泼了一点在指上。
常廷不由多看他一眼:“您记得她?”
朱藏墨抬起头,脸上浮起伤感:“哎呀,这个孩子怎么忘得了啊。是哪一届的学员来着?她的事我听说了。多有前途的孩子,怎么会想不开呢!怎么,常警官跟她……”
“卢小萍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常廷说。
卢小萍也是美术生,高三时曾在藏墨基地培训。后来……学习完毕离开基地之后,不知为什么,在高考前自杀了。没留下遗书,原因不明。高三学生因为学习压力过大,抑郁自杀的事并不少见。想来,卢小萍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这件事是他们全班师生的创伤,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痛心。
朱藏墨也十分遗憾地唏嘘一番。
常廷起身告辞:“多谢招待。茶很好很解渴,就是杯子小点。”
朱藏墨哈哈笑着:“下次来给您换大杯子。”
临出门时,朱藏墨忽然问:“对了,我看到新闻上说,明珠山发现一具尸骨……是邱月吗?”
“不便透露。”
“哦,理解,理解。”
常廷突然回头看着他,问:“您觉得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