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三轮车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在坑洼的黄土路上颠簸前行。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宋小宝汗湿的脊背上,激起一阵寒颤。
他咬紧牙关,每一次蹬踏都牵动着酸痛的肌肉,车轮碾过石子发出的呻吟如同他内心的警报。
身后车斗里,小山子瘦小的身体紧紧抵着几个破筐,双臂张开,用尽全力护着筐里码放整齐的鲜菇。
盖在最上面的那件湿透的烂棉袄,不断往下滴着水珠,渗入筐底的蘑菇。
“快到了!前面拐弯就是农贸市场后街!”宋小宝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胜利就在眼前,可一种巨大的不安却像冰冷的藤蔓,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想到了王喜柱!王喜柱的菇,每天天不亮也是送到这个市场!市场里那几个常年收菇的贩子,哪个不认识他宋小宝?哪个不知道他是王喜柱的学徒?要是被他们撞见自己拉着满满一车平菇来卖……后果不堪设想!
“停车!小山子!”宋小宝猛地拉紧刹车,三轮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险险停在路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离市场入口的喧嚣仅有百米之遥。
市场特有的混杂气味——蔬菜的土腥、鱼虾的咸腥、牲畜的臊臭以及早点摊的油烟味——已经扑面而来。
“咋……咋了?”小山子被急刹车晃得差点栽倒,茫然又紧张地问。
宋小宝跳下车,脸色在晨曦中显得异常凝重,甚至有些苍白。
他一把将小山子从车斗里拉下来,力气大得让小山子踉跄了一下。“不能……不能这样进去!”
宋小宝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市场里收菇的贩子,都认得我!他们要是看见我拉着这么多菇来卖,转头就能告诉王喜柱!那咱们就全完了!地道、菌种、所有的事,都得露馅!”
小山子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小脸也绷紧了:“那……那咋办?菇……菇不卖了?”
“卖!必须卖!再不卖就烂了!”宋小宝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地扫过小山子,又扫过那车鲜菇,一个大胆又冒险的计划瞬间成型。
“听着!现在只能靠你了!”他双手重重按住小山子瘦削的肩膀,仿佛要把自己的决心和力量传递过去:“你,拉着车进去!直接找最大的、看起来最有钱的蘑菇贩子!不要零卖,太慢!整筐卖给他们!就说……就说你是南边来的,家里种的菇,刚拉来的!记住了吗?”
“整……整筐卖?南边来的?”小山子瞪大了眼睛,声音发颤。
他一个流浪到此、人生地不熟的小乞丐,要独自去面对那些精明市侩的商贩?
“对!整筐卖省时间!价钱可能低点,但咱们现在求的是快!安全!”宋小宝急促地交代,“口音!记住你的口音!就是最好的掩护!他们一听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千万别提我!别提留宝窑子!更别提地道!就说……就说是你爹让你拉来卖的!家在……在城外哪个村子随便编一个!”
他飞快地从裤兜深处掏出那几张皱巴巴、浸着汗水的毛票,塞进小山子同样汗湿的手心:“拿着!这是……这是本钱!万一要找零啥的……虽然不太可能……拿着心里踏实!”
小山子看着手里那点可怜的钱,又看看宋小宝焦急而充满信任(或者说孤注一掷)的眼神,再回头看看车斗里那些凝聚了他们一夜血汗的鲜菇。一股混合着恐惧和责任的激流冲上头顶。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脏污的小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渐渐凝聚起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行!我……我去!”
小山子攥紧了那几张毛票,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卖……卖多少钱一斤?”
宋小宝迅速回想王喜柱平时出货的价:“新鲜的、品相好的平菇,早市上批发贩子收,大概……两块五到三块一斤!咱们这菇好,你咬死了至少两块八!低于两块七不卖!记住,整筐过秤,结现钱!拿到钱立刻出来!我就在这棵树后面等你!快去!”
“两块八……整筐……现钱……”小山子默念着,用力点点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一只准备扑食的小兽。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转身扶住三轮车把。
宋小宝帮他把车推上正路,看着那瘦小的、穿着破烂的身影,扶着那辆同样破烂却载着他们全部希望的三轮车,义无反顾地汇入了通往市场入口的人流车流中。
小山子小小的背影很快就被涌动的人群和更多装满货物的板车、驴车淹没了。
宋小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闪身躲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粗壮的树干后面,只探出半只眼睛,死死盯着市场入口的方向。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市场里的喧嚣声浪一阵阵传来,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新鲜的大白菜喽——”
•“刚杀的猪下水——便宜啦——”
•“让一让!让一让!车来了!”
•……这些声音里,似乎随时会爆发出他恐惧的质问:“咦?这不是小宝吗?你哪来这么多菇?” 或者小山子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树皮,冷汗顺着鬓角流下,都浑然不觉。耳朵拼命竖着,试图从嘈杂的声浪中分辨出任何与小山子有关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突然,市场入口处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宋小宝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到几个人影围拢了过去,似乎正是蘑菇贩子聚集的区域!
完了!被发现了?小山子露馅了?被王喜柱的人堵住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冲出去。但他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迫自己稳住。再等等!再等等看!
那阵骚动并没有扩大,很快又平息下去。宋小宝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又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像一个世纪。
就在宋小宝快要被自己的焦虑和恐惧压垮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像一条灵活的泥鳅,猛地从市场入口的人缝里钻了出来!
是小山子!
他跑得飞快,破烂的衣襟被风吹起,脸上带着一种极度亢奋的潮红,眼睛亮得惊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沾着泥点的旧布包!
他一边跑,一边紧张地左右张望,目标明确地直奔宋小宝藏身的老槐树!
“哥!哥!” 离着还有十几步远,小山子就压着嗓子,带着浓重的、因激动而更加明显的南方口音喊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宋小宝像离弦之箭,从树后窜出,一把将冲过来的小山子拽到树后阴影里。他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怎么样?卖了吗?钱呢?有人发现你没?”他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出。
小山子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脸上却绽放出一个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他把那个沉甸甸的旧布包用力塞到宋小宝手里,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发颤:“卖……卖了!全卖了!整……整筐!给……给了一个姓刘的……大……大胖子!他……他开价两块五……我……我说俺们南边……都……都卖三块……最……最少两块八!他……他捏了捏菇……看……看了筐底……说……说俺的菇好!水灵!没……没吹风!给……给了两块八!”他语无伦次,但关键信息无比清晰!
两块八!整筐卖了!宋小宝的手颤抖着,几乎抓不住那个布包。
他猛地拉开系口的布绳——里面!是钱!不是他熟悉的、皱巴巴的毛票!是厚厚一沓!整整齐齐!簇新或半新的四大伟人(一百元)!花花绿绿,散发着油墨和汗渍混合的、令人迷醉的、属于金钱的独特气息!
小山子激动地补充:“过……过秤了!三……三百九十二斤!两块八一斤……他……他算盘一打……说……一千零九十七块六毛!他……他直接给了……”
小山子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努力回想那个天文数字,“一……一千一百块!说……说不用找了!零头当……当车马费!还……还说下次有好菇……还……还找他!”
“一千一百块!”
宋小宝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这辈子,手里从没攥过这么多钱!爹娘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扣除口粮和开销,能攒下几十块就不错了!
王喜柱一年挣一万是传说,而他宋小宝,只用了一夜(加上之前无数的日夜),就在这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真真切切地攥住了……一千一百块巨款!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恐惧和焦虑。他感觉脚底发飘,仿佛要离地飞起来!
“成……成了!小山子!咱成了!”宋小宝猛地攥紧了那个装钱的布包,布料的粗糙感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无比真切的踏实感。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另一只手用力拍着小山子瘦骨嶙峋的肩膀,拍得小山子龇牙咧嘴,却也跟着傻笑起来。
“走!快走!离开这儿!”巨大的喜悦之后,是更强烈的警惕。宋小宝迅速把钱袋贴身藏好,拉起还在傻笑的小山子,推起那辆空了的、此刻显得无比轻快的破三轮车,掉头就走,远离了那个喧嚣的、潜藏着危险的市场。
车轮轻快地碾过回程的黄土路,初升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宋小宝感觉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蹬车如飞。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自由和希望的味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空车斗里、抱着膝盖、脸上还带着兴奋红晕的小山子。阳光照在他脏污却明亮的眼睛上。
“小山子!”宋小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豪气,“回去!吃饱饭!睡大觉!然后……咱们大干一场!这地道,就是咱们的金山!”
小山子用力点头,眼睛笑成了月牙,学着宋小宝的口气,用他那软糯的南方腔兴奋地喊:“大干一场!金山!”
破旧的三轮车载着两个衣衫褴褛却意气风发的少年,迎着初升的朝阳,驶向那条隐藏着无限可能的、幽深的地道。
他们身后,是刚刚斩获的人生第一桶金;他们前方,是一个用智慧和胆量、在夹缝中硬生生开辟出来的,崭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