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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发表时间: 2025-06-12

暴雨倾盆,医院的走廊灯光在湿气里晕染开惨白的光圈。林溪几乎是撞开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瓷砖上,金属门轴“哐当”的巨响在空寂的楼梯间里反复撞击、回荡,最终被门外的雨声吞噬。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此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实体,她用力吸着,胸腔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深处隐秘的钝痛。

右手指尖残留的触感挥之不去——碘伏的冰凉,纱布的粗糙,还有……那道旧疤边缘皮肤的温热与韧度。江焰那句石破天惊的“很疼”,裹挟着七年前实验室浓烟与火焰的灼热气息,在她脑海里反复炸开,炸得她眼前发黑,耳膜嗡嗡作响。

无关紧要?怎么可能无关紧要!

那旧疤是谎言的开端,是他筑起的第一道高墙,将她隔绝在他真实的世界之外。她曾那么努力想要靠近,想要分担,却只换来他故作轻松的笑脸和越来越深的沉默。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他毫无预兆地将她推入冰窟,用一句冰冷决绝的“分手”斩断所有联系,然后像水滴蒸发般彻底消失。七年,杳无音信。她用了多少力气才将那个名字,连同所有撕心裂肺的过往,一起埋进记忆的冻土层?如今,他却带着这道她曾为之忧心、为之偷偷落泪的旧疤,以更狼狈的姿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还胆敢揭开这鲜血淋漓的疮疤,问她疼不疼?

林溪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走廊尽头传来护士小跑和推车滚轮的声音,混杂着远处病房隐约的呻吟。她需要工作,需要立刻、马上被病患、被医嘱、被冰冷仪器填满,把胸腔里翻腾的酸楚和怒火狠狠压下去。

深吸一口气,她挺直脊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重新踏入走廊的光亮里。白炽灯的光线刺得她瞳孔微缩,她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朝护士站走去。

“林医生!”护士小张正推着治疗车,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指着护士站旁边一小片狼藉,“刚才您……呃,出来的时候,好像撞到我的车了,病历散了一地。”

林溪脚步一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辆不锈钢小推车歪在墙边,几个空的生理盐水瓶滚落在地,几本厚厚的蓝色病历夹散开,纸张像受伤的翅膀般铺满了小片地面。是她刚才仓皇逃离时撞倒的。

“抱歉。”林溪的声音有些沙哑,几乎听不出情绪。她立刻蹲下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手指快速而机械地将散落的纸张归拢,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只想快点收拾干净,离开这里,离开身后那间病房带来的窒息感。

就在她将最后几页报告塞回一个翻开的蓝色硬壳病历夹时,动作骤然僵住。

夹层深处,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安静地躺在几张化验单的上面。

那是一枚书签。

细长的深棕色檀木打磨得光滑温润,顶端钻着一个小孔,穿着一条褪色发白的浅蓝丝线。书签的主体,并非寻常的纸片或金属,而是几朵被精心压制成薄片、完美封存在透明树脂中的花朵。花朵是极其纯净深邃的蓝色,花瓣纤薄,边缘带着细微优美的波浪褶皱,即使被凝固在树脂里,依然保持着一种脆弱而倔强的姿态。

蓝桔梗。

林溪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世界的声音在刹那间被抽离,走廊的灯光、护士的低语、窗外的暴雨,全部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唯有眼前这枚小小的书签,散发着幽微却不容忽视的光芒,带着穿越七年时光的尘埃,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心脏。

她认得它。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送她蓝桔梗。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痹的僵硬,轻轻触碰上那光滑冰凉的树脂表面。隔着透明的屏障,那抹深邃的蓝依旧纯净如初,像凝结的深海,也像七年前江城大学实验楼外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花圃。那个夏天,空气里总是浮动着若有似无的蓝桔梗清香,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是她洗发水、精油里永恒不变的主题。那个人曾笑着说,这味道像她,清冽又带着点固执的劲儿。

记忆的闸门被汹涌冲开。

七年前,江焰毕业前夕。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躁动和夏日草木蒸腾的气息。林溪抱着一摞厚厚的专业书,刚走出图书馆,就被斜靠在梧桐树干上的江焰拦住了去路。傍晚的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笑得有点神秘,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

“喏,给你的。”他递过来一个小巧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眼神亮得像藏了星星,“毕业礼物。别嫌弃我手笨啊。”

她打开盒子,就是这枚蓝桔梗书签。檀木的温润触感,树脂里封存的花朵栩栩如生,浅蓝丝线在夕阳下泛着柔光。

“你……你自己做的?”她惊喜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

“嗯,”他挠挠头,耳尖有点红,“花是我从实验楼后面那片野地里一朵一朵挑的,开得最好的那几朵。树脂是跟材料系的哥们儿死皮赖脸要的,熬了好几个通宵……第一次弄,差点毁了。”他指着书签背面一处极细微的气泡痕迹,有点懊恼,“这里没弄好。”

林溪的手指珍惜地摩挲着那小小的瑕疵,心里涨满了甜蜜的酸涩。她珍重地将书签夹进自己当时正在看的《基础药理学》里,抬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很喜欢,特别喜欢!真的!这蓝桔梗……做得真好。”

“那当然,”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顽劣的痞气,眼神却异常认真,“蓝桔梗,永恒的爱。懂不懂?林小溪同学。”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还有一丝……那时他试图戒掉却总忍不住偷偷抽的烟草味。那气息混着她身上蓝桔梗精油的清冽香气,成了那个夏天最让她心安的背景。

后来呢?

后来,这枚书签成了她每一本书的固定伴侣,陪着她度过了无数个图书馆的日夜,陪着她考过了地狱般的执业医资格考试。直到他决绝地离开,像人间蒸发。她愤怒地将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打包封存,这枚书签也被她锁进了抽屉最深处,连同那段被生生斩断的感情一起,落满了尘埃。

她以为它早已被遗忘在某个角落,或者干脆丢弃了。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日常随身携带、记录着江焰病情的工作病历夹里?

林溪的大脑一片混乱,指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书签,檀木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是昨晚?她心烦意乱地翻找资料,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盒子?还是更早之前,在决定回国的那一刻,就潜意识地将它塞进了随身物品?

她不知道。这枚书签的出现,像一个恶意的玩笑,又像一个无声的控诉,将她强行维持的冷漠堡垒瞬间击得粉碎。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几秒钟里,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金属支架摩擦的刺耳声响,还有压抑着的、痛苦的喘息。

“林溪!”

那声音嘶哑、急切,像困兽的呜咽,穿透了雨声和走廊的嘈杂。

林溪猛地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书签藏起,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攥着书签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江焰就站在几步之外。

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佝偻着,左手死死抓住右肩固定支架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关节处一片青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大颗大颗地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嘴唇因疼痛而紧抿着,微微颤抖。显然是刚刚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挣扎才强行从病床上下来,一路追到这里。

他的目光,像两道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牢牢地钉在林溪紧握的右手上——钉在那枚从指缝中露出的、带着浅蓝丝线的书签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走廊惨白的灯光在他眼中破碎成一片震惊的旋涡。他死死盯着那抹熟悉的深蓝,那被封存的、永不凋零的蓝桔梗。七年了,他以为它早已被她丢弃在某个遗忘的角落,像丢弃他这个人一样。此刻,它却出现在她工作用的病历夹里,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发痛。右肩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骨头缝里疯狂搅动,视野边缘开始发黑,阵阵眩晕袭来。他全靠左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墙壁支撑,才没有狼狈地倒下。身体里奔涌的剧痛和胸腔里翻滚的情绪猛烈碰撞,几乎要将他撕碎。

“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还留着它……”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有深埋心底、猝不及防被挖出的巨大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中迸发出的微弱希冀。这枚书签,是他当年笨拙心意的证明,是他亲手封存的“永恒的爱”,也是他最终仓惶逃离、无颜面对的罪证。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当年的懦弱和如今的狼狈。

林溪被他眼中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刺得心头一颤。攥着书签的手心一片湿冷黏腻。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窥破心事的狼狈和随之而来的尖锐反击。

“留着又如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尖锐冰冷,像冰锥碎裂,“江队长是觉得,我应该把它连同某些不堪的记忆一起烧掉吗?就像当年某些人处理感情一样,烧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她往前走了一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永恒的爱’?江焰,当年把这东西塞给我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在嘲笑我的天真?嘲笑我居然会相信这种廉价的、随手可弃的承诺?”

江焰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林溪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心口最深的伤疤。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嘶吼,想告诉她不是那样的!可剧烈的疼痛和汹涌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喉咙,只剩下破碎的喘息。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愤怒、失望和……深不见底的痛。

“我……”他试图发声,却只咳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身体都因为这剧痛而痉挛起来,左手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往下滑。

“江队!”护士小张惊呼着冲过来扶他。

林溪看着他那痛苦到极致的模样,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和灰败的脸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指尖微动,那个想要搀扶的动作几乎要突破理智的牢笼。

但下一秒,七年前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他冷漠决绝的侧脸和毫无温度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凌,狠狠刺穿了这瞬间的软弱。

——“我们分手吧,林溪。”

——“别问了,没意义。就这样。”

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转圜余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刚刚迈出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所有翻涌的、不合时宜的关切被更深的寒意冻结。她不能心软。一次心软换来的就是七年的杳无音信和锥心刺骨的痛。她凭什么要再相信他?凭什么要再给他伤害自己的机会?

林溪猛地收回目光,攥着书签的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陷入檀木的边缘。她挺直脊背,脸上重新覆上那层坚冰般的冷漠,甚至比之前更甚。她不再看那个顺着墙壁滑坐在地、痛苦喘息的男人,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小张,”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和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送江队长回病房,监测生命体征,必要时通知值班医生处理疼痛。他现在的行为严重影响术后恢复,下次再擅自离床,后果自负。”

说完,她不再停留,攥着那枚滚烫的书签,决绝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冷漠节奏,一步一步,远离那片混乱和痛苦的中心。

“林医生……”小张扶着几乎虚脱的江焰,看着林溪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又看看怀里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江队长,一时不知所措。

江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右肩的伤口在刚才的挣扎中似乎崩裂了,他能感觉到敷料下传来温热粘稠的湿意,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牵扯着碎裂的骨头和缝合的皮肉,带来灭顶的痛楚。

但这些痛,远不及林溪最后那个眼神,以及她攥着书签决然离去的背影带来的万分之一。

她留着它……她竟然一直留着那枚书签。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撞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堤坝。震惊过后,是无以复加的痛悔和铺天盖地的酸楚,几乎要将他溺毙。

“永恒的爱……”他艰难地翕动着干裂出血丝的嘴唇,无声地重复着书签背后他曾亲手刻下、又无数次摩挲过的字迹。这四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有什么资格?他亲手把这份“永恒”摔得粉碎!

眼前阵阵发黑,墙壁冰冷的触感和身体内部尖锐的疼痛交织,将他拖向意识模糊的边缘。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七年前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抉择点,带着更清晰的细节和更深沉的绝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不是不爱,是太爱,爱到恐惧。

实验室那场意外的火焰,烧毁的不只是器材和他肩头的皮肤。它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一直刻意忽略的现实——他骨子里流淌着和他父亲一样的血,那种面对危险时近乎本能的冲动和不顾一切。父亲牺牲在火场时,母亲抱着遗像哭到昏厥的样子,是他童年最深的噩梦。他怎么能让林溪也承受那样的痛苦?怎么能让她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像母亲一样,捧着冰冷的遗像,在绝望中度过余生?

消防员,那是他自父亲牺牲后就刻进骨血的宿命。可这条路的尽头,是随时可能降临的离别和无尽的担忧。他给不了她安稳,给不了她确定的未来,他只会让她像母亲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中枯萎。

他不能那么自私。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必须离开。在她陷得更深之前,在他可能带给她更多伤害之前,斩断一切。

还有……林溪的父亲。那个在他刚入消防队不久,就将他堵在消防局门口,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

——“江焰,我知道你和小溪的事。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但也要看清楚现实。”

——“现实就是你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消防员?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女儿要像她妈当年一样,天天守着电话担惊受怕!意味着她随时可能接到一个电话就失去你!”

——“我是她父亲!我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如果你真的爱她,就离她远点!彻底断了!别让她因为你,一辈子活在恐惧的阴影里!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父的话语冰冷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沉重的父爱,像一盆冰水,将他心中内心深处的恐惧再次唤起。是啊,他的职业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担忧。这份沉重的压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决心。

离开。必须离开。为了她好。这是他当时唯一能抓住的、自以为是的“救赎”。

于是,他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没有解释,没有告别,用最冰冷的话语和最快的速度,将自己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以为她会恨他,然后忘记他,开始新的、没有担惊受怕的生活。他以为这是他能给她最好的结局。

可现在……看着林溪攥着那枚蓝桔梗书签、眼中燃烧着七年未熄的愤怒与伤痛的模样,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当年错得有多么离谱!他以为的“保护”,是比任何火焰都更灼人的伤害;他以为的“为她好”,是亲手在她心上剜出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洞!

“嗯……”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江焰闷哼一声,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林溪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和书签上幽蓝的花瓣,成了他视野里最后定格的画面。

小张和闻讯赶来的护工手忙脚乱地将几乎昏迷的江焰抬上担架床,急匆匆地推回病房。走廊里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只剩下窗外无休无止的暴雨,冲刷着玻璃,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林溪并未走远。

她背靠着消防通道冰冷的铁门,站在一片阴影里,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诡异的微光。她紧紧攥着那枚书签,檀木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翻搅的万分之一。

指尖颤抖着,无意识地翻过书签。

粗糙的檀木背面,在靠近丝线穿孔的下方,借着幽绿的微光,她看到了!

几道极深的刻痕,深深嵌入木质纹理中,组成两个略显笨拙却无比清晰的汉字:

给溪

那“溪”字最后一笔的勾画,带着一种用力过猛的生涩感。

而在“给”字的旁边,似乎还有另一道更浅、更短促的刻痕,像是一个笔画只进行了一半就被仓促中止的……“焰”字?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停滞。

走廊的惨白灯光被隔绝在厚重的防火门外,安全通道里只剩下头顶一盏应急灯散发着幽绿惨淡的光。空气冰冷而滞涩,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林溪背脊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门板,那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刷手服,蛇一样钻进她的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腔里那团疯狂燃烧、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火焰。

她摊开手掌。

那枚小小的檀木书签,安静地躺在掌心。幽绿的光线下,树脂封存的蓝桔梗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深紫色,像凝固的淤血。而书签背面,那两个深刻入木的汉字——“给溪”——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烫着她的神经。

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用力摩挲过那刻痕。木质的粗糙感,刻痕边缘的毛刺,还有……“给”字旁边那道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笨拙起笔的浅痕。

那是什么?一个未完成的“焰”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为什么?当年他送给她时,背面是光滑的,只有正面封存着那象征“永恒之爱”的蓝桔梗。他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在她决绝分手之后?在她远走异国杳无音信的漫长岁月里?这枚书签……难道并非她以为的、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难道他一直……?

不!不可能!

林溪猛地攥紧拳头,尖锐的书签棱角狠狠硌进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她用力摇头,像是要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这一定是错觉!是她被愤怒和混乱冲昏了头!江焰,那个当年能如此冷酷无情、连一句像样解释都吝于给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人,怎么可能在分手后还做这种事?刻上她的名字?这太可笑了!这简直是对她七年痛苦的莫大讽刺!

可那道未完成的刻痕,又是如此真实地横亘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执拗的问号,嘲笑着她所有的“以为”。

“江队长!”走廊处传来了护士小张的惊呼。

是江焰!

林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心脏被那声音狠狠揪住,猛地一缩。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额头上滚落的冷汗,还有那双死死抓住支架、指节发白的手……

刚才在走廊里,他追出来时那惨烈到极致的模样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疼痛,那眼神里翻涌的震惊、痛悔、绝望……复杂得让她心惊,也让她心底某个角落不可抑制地抽痛起来。

护士小张焦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模模糊糊:“江队长!您别乱动!伤口会裂开的!快!通知值班医生!准备止血包!”

混乱的脚步声,推车滚轮的噪音,仪器报警的尖锐鸣叫……混杂在一起,像一场小型灾难的序曲。

理智在尖叫:离开!立刻离开!他是你的病人,仅此而已!处理伤口、监测生命体征是值班医生和护士的职责!你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靠近他!你只会被那该死的旧情和这枚见鬼的书签搅得更乱!别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别忘了那七年!

可双脚却像被无形的冰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攥着书签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冷的檀木和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检查他伤口时,那道旧疤边缘皮肤的触感……温热,带着生命的韧度,也带着岁月和谎言留下的狰狞印记。

那道疤……他刚才追出来,是不是想解释什么?那句被打断的“很疼”后面,是不是还藏着别的话?他看到她拿着书签时那震惊到失魂落魄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数个疑问、猜测、被强行压下的回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愤怒、怨恨、冰冷的职业面具之下,那被深埋了七年的、从未真正熄灭的情感灰烬,被这枚突然出现的书签和他濒临崩溃的痛苦模样,猛地投入了一把烈火,死灰复燃,灼热得让她恐惧。

“林医生!林医生您在吗?”小张带着哭腔的呼喊和拍门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带着绝望的急切,“江队长他……他伤口出血量很大,人又有点意识不清了……值班李医生在处理别的急救,一时过不来!您能不能……能不能来看看?”

林溪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指甲更深地陷入书签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将其折断。幽绿的应急灯光下,她苍白的脸上,肌肉因为内心剧烈的挣扎而微微抽搐。冷漠的面具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里是翻腾的痛苦和动摇。

去?还是不去?

那枚带着“给溪”刻痕和未完成名字的蓝桔梗书签,在她紧握的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又滚烫。窗外的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座城市,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永无止境的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