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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里的桔梗花全局

沐浴在阳光下的蔷薇花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江城宁静的夏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破。市中心商厦顶层的玻璃幕墙在烈焰中碎成了蜘蛛网状,橙红色的火舌卷着黑烟,像怪兽的獠牙无情地啃食着钢筋水泥。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一号车刚停稳,车门打开,带头冲下来的男人带着消防头盔,防火服上的反光条在火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像一颗北极星为慌乱的人群指明了方向,原本拥堵且慌乱的人群,看到这群人的到来,不自觉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江队,之前有群众说,13楼可能有被困人员!”赵磊对着带头的男人大喊道,他的声音被吵闹的人声以及现场不断传来的爆裂声吞没了一半。江焰的下颌线绷得像张满的弓,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所有人,检查装备。”车上下来的队员将消防车上的东西一一检查过去,将携带的装备背上,赵磊喊道...

主角:江焰赵磊   更新:2025-06-12 17: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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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江焰赵磊的其他类型小说《火焰里的桔梗花全局》,由网络作家“沐浴在阳光下的蔷薇花”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江城宁静的夏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破。市中心商厦顶层的玻璃幕墙在烈焰中碎成了蜘蛛网状,橙红色的火舌卷着黑烟,像怪兽的獠牙无情地啃食着钢筋水泥。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一号车刚停稳,车门打开,带头冲下来的男人带着消防头盔,防火服上的反光条在火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像一颗北极星为慌乱的人群指明了方向,原本拥堵且慌乱的人群,看到这群人的到来,不自觉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江队,之前有群众说,13楼可能有被困人员!”赵磊对着带头的男人大喊道,他的声音被吵闹的人声以及现场不断传来的爆裂声吞没了一半。江焰的下颌线绷得像张满的弓,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所有人,检查装备。”车上下来的队员将消防车上的东西一一检查过去,将携带的装备背上,赵磊喊道...

《火焰里的桔梗花全局》精彩片段


江城宁静的夏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破。

市中心商厦顶层的玻璃幕墙在烈焰中碎成了蜘蛛网状,橙红色的火舌卷着黑烟,像怪兽的獠牙无情地啃食着钢筋水泥。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一号车刚停稳,车门打开,带头冲下来的男人带着消防头盔,防火服上的反光条在火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像一颗北极星为慌乱的人群指明了方向,原本拥堵且慌乱的人群,看到这群人的到来,不自觉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江队,之前有群众说,13楼可能有被困人员!”赵磊对着带头的男人大喊道,他的声音被吵闹的人声以及现场不断传来的爆裂声吞没了一半。

江焰的下颌线绷得像张满的弓,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所有人,检查装备。”车上下来的队员将消防车上的东西一一检查过去,将携带的装备背上,赵磊喊道:“江队,检查完毕!”

“一号上云梯,从外围使用热成像仪确定受困者位置,并及时报告,必进行水带压制。赵磊及破拆组跟我上楼!”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手上握紧的液压剪在火光下闪着冷光。

江焰带着赵磊他们冲进火场,他们顺着消防通道拾级而上,浓烟充斥着整个楼道,越靠近火源地,灼热感越明显。到达13层,江焰用戴着隔热手套的手摸上门把手,身体贴近门边,感受门的温度,判断是否可以破门进行救援。

这时,对讲机传来队员的声音:“根据热成像仪显示,被困者在13楼走廊的最里侧。”

“收到!”赵磊回复道。

江焰判断后,打开了消防通道的门,这里距离起火点只有一层楼的距离,因此走廊里浓烟滚滚,温度更是高的可怕。江焰弓着身冲进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一位老人蜷缩在角落里咳嗽不止,他已经快要晕厥了。

“大爷,我们来救你了!”江焰单膝跪地,脱下自己的氧气面罩扣在了老人脸上。

就在江焰准备背起老人家的瞬间,头顶的承重梁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江焰猛地转身将老人护在自己的怀里,自己却被坠落的混凝土块砸中右肩。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江队!你有怎么样吗?”赵磊问道。

“没事,快走!”江焰咬牙撑起身体,示意赵磊将老人背起。他和队员来到窗口,将赵磊和老人推到云梯救援平台上,自己最后一个跳出窗口时,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险些栽倒。幸好云梯上的队员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队员却摸到了一手温润且粘稠的液体。那名队员惊叫道:“江队!你在流血!”江焰还想回句什么,却失去了意识。

市医院急诊室的白色灯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林溪刚给一位哮喘患者做完雾化,分诊台的呼叫器突然响起:“紧急!紧急!抢救室准备!火场重伤消防员送诊,深度昏迷,右肩开放性创伤!”

她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本能地冲向入口。消毒水味混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担架被推进来的瞬间,林溪的脚步顿在原地,血液彷佛在刹那间凝固。

担架上的男人穿着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防火服,右肩处的布料被掀开,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着,暗红的血液正顺着担架的缝隙滴落在光洁的地板砖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额角的血迹已凝结成痂,却也掩不住那熟悉的眉眼轮廓。

是江焰!

七年了,他比记忆中更硬朗,下颌的线条锋利得好似刀刻一般,唯有右眉尾那道浅浅的疤痕,还是大学时打篮球时留下的模样。而此刻的他,毫无生气地躺着,唯有微弱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林医生!患者脉搏细速,血压80/50!右肩伤口活动性出血!”护士的声音带着急促,将林溪从震惊中拽回。

“立刻推抢救室!备血,心电监护,建立两条静脉通路!”林溪猛地掀开白大褂下摆,快步跟上担架,指尖触到他颈侧的皮肤——冰凉,带着火场残留的烟尘味。

抢救室的灯骤然亮起。当林溪戴上无菌手套,剪开他肩膀周围的防火服时,目光定在伤口边缘——那里,一道淡粉色的旧疤痕若隐若现,蜿蜒在新伤之下,像条被惊醒的旧蛇。

是七年前实验室那场意外火情里,他推开她时被火焰燎到的地方。那时他笑着骗她是“训练擦伤”,她偷偷帮他涂药膏时,指尖曾抚过这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

“林医生,患者心率140,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

林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聚焦在监视器上跳跃的数字。镊子夹起碘伏棉球,刚触到伤口边缘,昏迷中的江焰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眉头痛苦地蹙起。

“江焰……”她下意识低唤,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医生,消防那边的队友来了!”护士推开抢救室的门,赵磊浑身是灰地冲进来,脸上还带着泪痕:“医生!他怎么样?他是为了救那个大爷才被砸中的!他肩膀……”

林溪打断他,声音冷静得像冰:“患者右肩粉碎性骨折,伴动脉损伤,需要立刻手术。你去办住院手续,把他的既往病史告诉我——尤其是这道旧烧伤疤痕,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受的伤?有没有手术过?有没有过敏史?”

她指着那道淡粉色的旧疤,眸子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赵磊看着疤痕,又看看林溪异常平静的脸,突然想起队长偶尔喝醉时,会摸着那道疤喃喃说“对不起”。

“旧疤……好像是大学时受的,具体怎么伤的他没说过……”赵磊哽咽着,“医生,你一定要救活他!他是我们队里的魂啊!”

林溪没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回江焰苍白的脸上。他的睫毛很长,此刻却无力地垂着,遮住了那双曾在火场中亮如星火的眼睛。她看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却只咳出一缕带着血丝的气息。

抢救室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混着赵磊压抑的哭声,在纯白的空间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林溪拿起手术刀,刀尖在无影灯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而她的指尖,却在口罩下微微颤抖。

这道新伤叠着旧疤,像命运开的一个残忍玩笑。七年前他在火光中对她隐瞒伤痛,七年后他以更狼狈的姿态闯入她的急诊室,昏迷不醒。

“准备麻醉。”林溪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通知骨科会诊,我们马上开胸探查。”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去取器械时,昏迷中的江焰眼角,有一滴极轻的泪,混着额角的血渍,无声地滑向鬓角。而他染血的手掌,正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还在火场中,紧紧护着什么。


无影灯的冷光如同一枚倒扣的冰透镜,将抢救室中央的手术台凝固成时间的琥珀。林溪的睫毛在口罩上方投下颤动的阴影,持针器夹起的8-0纤维缝合线在血管破口处划出银亮的弧——这根比发丝还细的线,此刻正穿过江焰腋动脉仅1.2毫米的管壁,每一次进针都伴随着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像两颗错位心脏的共振。她能清晰地看到血管壁的细微震颤,那是他身体奔腾的生命信号,也是对她双手最严苛的考验。

当助手用生理盐水冲洗创面时,水流在新旧伤口的交界处泛起细小的漩涡。林溪的目光不可避免地骆翔那道蛰伏的旧痕——它像一条被时光漂白的粉蛇,盘踞在肱二头肌内侧,正是七年前实验室起火时他将护在桌下的位置。疤痕的走向与肌肉纹理平行,边缘有些许增生,显示出当年肩伤的深度远超他所说的“小伤”。

那是2018年的秋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实验台上切割出橙白相间的条纹。林溪正低头记录酚酞试液的变色反应,笔尖在实验报告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突然,一股浓烈的丙酮气味窜入鼻腔,她猛地抬头,只见邻组学生不慎打翻的酒精灯迎来了通风橱下的试剂架,幽蓝的火焰顺着流淌的酒精迅速蔓延,眼看就要吞没整排贴有骷髅标志的强酸试剂瓶。

“退开!”江焰的声音像惊雷般在身后响起,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到实验台下方,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水管。头顶传来“砰——”的一声爆鸣,气浪掀翻了台面上的烧杯,玻璃碎片混着火星如同雨点一般落下。她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与焦糊味的气体。

“江焰?”她颤声唤道,伸手去摸他的胳膊,却被他反手按住肩膀,按在更靠里的位置。“别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却依然强装镇定,“小场面,就当提前体验消防演习了。”透过实验台的缝隙,她看到他额角渗出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而他用来护住她的左臂上,白大褂袖子已被燎出蜂窝状的破洞,露出下面红肿起泡的皮肉。

直到校医和消防员赶到,现场秩序稍稳,她才在混乱中瞥见他袖口下渗出的、比酚酞试液更鲜艳的红。那天下午,他坚持自己去了医务室,不让她陪同,回来时只轻描淡写地说“擦破了点皮”,并对着她扬起手臂,展示那道被纱布层层包裹的伤,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你看,没事吧?男生留点疤才帅。”

“林医生,动脉吻合完成,开始修复肌肉层。”骨科医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林溪深吸一口气,接过镊子的指尖微凉,夹起可吸收缝线时,视线再次掠过旧疤边缘新生的肉芽组织。七年前,她曾偷偷跟到校医室窗外,看到他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毕业后的某个雨天,她在消防局门口偶然遇见他,他穿着短袖训练服,那道疤被晒成浅褐色,却依然被他用一条毛巾随意搭住,仿佛那是需要隐藏的秘密。

此刻,这道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疤痕,终于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无影灯下,与新伤形成触目惊心的重叠。新伤的边缘血肉模糊,而旧疤的颜色已趋于淡粉,却像一道永不褪色的烙印,刻在他的皮肤上,也刻在她的记忆里。她忽然想起大学时他总说的那句话:“消防员嘛,伤疤是勋章。”可这枚勋章,他却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它的来历。

麻醉机的波纹管规律起伏,输送着维持生命的气体,发出持续的“嘶嘶”声。就在助手开始缝合深筋膜时,江焰的喉头突然发出一阵低哑的震动,像是灰烬里复燃的火星。他的眉头瞬间拧成紧实的结,原本平静的眼睑下,眼球在快速转动,显示着大脑正在经历剧烈的活动。

“……别碰……”他的声音低沉而模糊,带着浓重的鼻音,“火……在上面……快躲开……”

林溪持剪的手猛地顿在半空。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火场的记忆正以噩梦的形式侵入他的潜意识。她俯身靠近,试图调整微量泵的剂量,消毒水味中突然渗入一丝若有似无的、阳光晒过帆布的味道——那是他大学时常用的那个旧背包的气味,混合着洗衣粉和淡淡的烟草味。他总说已经戒烟,但她不止一次在篮球场边看到他偷偷躲在树后,点燃一支烟,看到她时又慌忙掐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江焰,”她几乎是本能地低唤,声音轻得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没事了,火灭了,这里很安全。”

他的呓语并未停止,嘴唇翕动着,吐出更多破碎的音节:“林溪……对不起……当年……我应该……告诉你……”

他的呓语,让林溪感到震惊。当年,他隐瞒了自己什么?

“林医生!患者血氧饱和度下降至88%!”麻醉师的报数让仪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红色的数字在监护仪上闪烁,像跳动的火焰。林溪猛地回神,看到心率曲线如惊涛骇浪般起伏,立刻切换成冷静的指令模式:“加大氧流量至10升/分,静脉推注地塞米松5毫克!准备除颤仪,能量设定200焦耳!”

抢救车滚轮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回荡,护士们迅速执行着指令。林溪的目光落在江焰无意识攥紧的拳头上——那只曾握着液压剪冲进火场的手,此刻正痉挛般曲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还在抵挡着坠落的混凝土块。她注意到他手背上新增的几道划痕,是这次救援留下的新鲜印记,与旧疤形成鲜明的对比,诉说着他从未改变的冒险天性。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赵磊把消防头盔转来转去,盔顶的探照灯反复磕在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陈曼第三次递过温水时,发现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还留着火场中被飞溅火星烫出的小水泡。

“江队这伤……”赵磊盯着紧闭的手术灯,喉结上下滚动着,“七年前他刚入队那会儿,我就见过他肩膀上有道疤,问他怎么来的,他只说是‘跟人打架没打赢,让对手拿烟头烫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困惑,“可我刚才在火场把他背出来时,那疤露出来了,边缘是那种不规则的灼烧痕迹,根本不像烟头能烫出来的。”

赵磊害怕等待的感觉,便对着不熟悉的陈曼喃喃自语起来,他需要声音,需要一点声响来缓解他内心的恐惧。

陈曼沉默地坐在一旁,目光投向手术室的观察窗。林溪的剪影在磨砂玻璃后忙碌着,动作精准而稳定。刚才进去递器械时,她分明看见林医生的目光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整整三秒,握着止血钳的小指有极其细微的颤抖——那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急诊外科医生面对普通旧伤时应有的反应。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掐灭了:在急诊室,谁没有见过几道带着故事的疤痕呢?也许只是林医生对伤员格外上心罢了。

“对了,”赵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坐直身体,“去年队里组织体检,江队死活不让医生查他的右臂,说什么‘男人的秘密不能随便暴露’,当时我们还笑他是不是纹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现在想想,会不会就跟这道疤有关?”

走廊尽头传来电梯抵达的“叮咚”声,两人同时抬头,却只是推着药品车的护工。陈曼叹了口气,拍了拍赵磊的肩膀:“别自己吓自己了,等江队醒了,自然会告诉你。”但她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一丝疑虑:作为跟了江焰五年的队友,赵磊对这道疤的来历竟如此模糊,而江焰又为何要将它隐藏得如此之深?

当最后一层皮肤被美容缝合线仔细对合时,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一缕微光透过手术室的气窗渗入,与无影灯的冷光交织在一起。林溪直起身,后腰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手术台边缘,才发现自己的手术服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

助手开始用无菌敷料覆盖伤口,林溪的目光胶着在纱布覆盖前的最后一眼——新旧伤痕在敷料下形成起伏的轮廓,像一幅未完成的地形图,标注着他生命中两次最深刻的灼烧。旧疤如同一条沉寂的河流,而新伤则是突然决堤的支流,两者在他的身体里交汇,诉说着不同时期的故事。

“患者生命体征平稳,准备送ICU。”麻醉师的声音带着疲惫,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林溪摘下手套,指尖的褶皱里还残留着碘伏的黄色痕迹。她看着江焰被缓缓推出抢救室,注意到他无意识垂落的右手,正轻轻抓着空气,仿佛在寻找什么支撑。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块明显的老茧,是长期握消防斧留下的印记,而手腕内侧,靠近旧疤的位置,有一个浅浅的凹痕,她记得那是他大学时戴手表留下的痕迹。

手术灯被逐一关闭,最后一盏的光芒映在她眼底,像即将熄灭的星火。林溪走到洗手池前,拧开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在手上,却冲不散指尖残留的、属于他皮肤的温度。镜子里映出她疲惫的脸,口罩勒出的红痕下,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眼神里交织着职业的冷静与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起火的午后,他在医务室对着她笑,说“这点伤算什么,消防员以后要受的伤多了去了”;想起毕业时他站在消防局门口送她,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只说“好好当医生,照顾好自己,别像我这么不小心”。那时的她不懂,为何他总是在隐瞒,总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为何连受伤这样的事都不愿让她知道。

直到此刻,看着手术台上残留的血迹,闻着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硝烟味,她才忽然明白:有些伤口之所以成为秘密,不是因为不够痛,而是因为痛得太深,深到只能用沉默来包裹。他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脆弱,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心,就像当年在实验室,他宁愿自己承受灼烧的痛苦,也要把她护在身后。

而她手中的缝合针,虽然能精准地缝合皮肉的裂痕,却缝不起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的、长达七年的鸿沟。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瞬间,如同这道旧疤,虽然表面已经愈合,却在深处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林溪关掉水龙头,用无菌纱布擦干双手,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她知道,这场手术不仅是对江焰身体的救治,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一次拷问。当他在ICU醒来,当他们再次面对彼此,那些被深埋的过往,是否会像这道旧疤一样,被迫暴露在阳光下?

走出抢救室,赵磊立刻迎了上来,眼中充满焦虑,声音颤抖着问道:“林医生,江队他……怎么样了?”

林溪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却依旧冷静的脸,声音平稳地回答:“手术很成功,右肩骨折已经复位固定,动脉吻合良好。现在送ICU观察,24小时内没有并发症的话,应该会脱离危险。之后就能转到普通病房。”她顿了顿,补充道,“他肩膀上的旧伤……可能会影响术后恢复,需要密切关注神经功能。”

赵磊松了一口气,感激地说:“谢谢您,林医生,您辛苦了。”

林溪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向办公室走去。晨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里,似乎还残留着手术灯下的冰冷与灼烧感,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她知道,这场与江焰的重逢,才刚刚开始,而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ICU病房的空气被过滤成无菌的冷雾,江焰的意识从镇痛泵的脉冲声中浮起。右肩传来的钝痛像被冰水浸泡的铁丝,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固定支架,在肩胛骨缝里拧出尖锐的刺痛。他首先辨认出的是监护仪的三短一长声——这频率与七年前实验室火灾警报器莫名重合,让他本能地想抬手护住头部,却被右肩的剧痛拽回现实。

“江队长,您醒了?”护士小王的声音从他的侧面传来,他转过头去看着她,小王又接着说道:“林医生刚查过房,说您瞳孔对光反射恢复了。”

江焰转动眼球,视线被头顶的防眩光灯刺得眯起。

“水……”他用舌尖抵着干裂的上颚,气音微弱得像游丝。

“慢点喝,您肺部有少量积液,咳嗽时要按住伤口。”小王扶住他后颈,语气带着实习生特有的紧张,“林医生在处理急诊手术,临走前特意交代,您醒了就给她打电话。”

“林医生?”江焰疑问道。

“就是林溪医生啊,您的手术就是她做的。”小王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现在去给她打电话,您先好好休息,不要乱动哦。”说罢,小王跑到护士台,去给林溪打电话去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江焰听到“林溪”这个名字之后的呆愣。

林溪……

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钉子,钉进他因药物迟滞的神经。他想起被担架抬进医院时的最后画面:钢筋混凝土碎块坠落,老人的呼救声被气浪吞没,然后是彻底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从火场到了这里,更不知道为何七年前他不告而别时,她明明就要出国,并且林父告诉他,林溪不会再回国了,为何现在她却成为了急诊科的医生。

午后阳光透过ICU双层玻璃,在江焰被子上投下明暗格子。他盯着天花板发呆,身旁的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也没让他回神。突然,一阵高跟鞋与地板的叩击声停在门外,伴随金属病历夹的碰撞——这节奏让他想起七年前她跑向图书馆时,钥匙串在牛仔裤上的晃动声。

林溪出现在玻璃隔断外,白大褂下摆被空调风吹起,露出洗得发白的蓝色刷手服。她正与陈曼交谈,指尖快速点在病历夹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急诊医生的利落。阳光照在她发顶,却无法软化她口罩上方紧锁的眉头——那里有道浅浅的川字纹,是七年前没有的。

“江队长,该做血气分析了。”小王推着治疗车进来,金属轮子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

江焰没移开视线,直到林溪转身走向另一间病房。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柄入鞘的刀。他想起七年前那个会蹦跳着去买奶茶的女孩,与眼前这个步履生风的女医生判若两人。

“江队长?”小王拿着采血针在他面前晃了晃,“盯着外面看什么呢?”

“没什么。”江焰收回目光,注意到小王胸前的实习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林溪这七年的经历一无所知,就像她也不知道他在消防局多少次与死神擦肩。

“小王,”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林医生……当急诊医生很久了吗?”

“嗯,三年多了,”小王一边消毒一边说,“林医生是三年多前回国的,据说是院长花了好大的心思挖回国内的人才呢!我和你说啊,林医生的技术特别好,做事特别干脆利落,就是不爱笑。但是你别看她老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她人可好啦,对我们也很客气,遇到不懂的问她,她也会很耐心的解答。”

江焰听着小王嘴里他所不熟悉的林溪,思绪飘回了过去。

那时的林溪,是一个爱笑也爱闹的女孩,在他身边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比如,今天上课的老师是个很严肃的老头,而且总爱在课堂上搞突然“偷袭”,吓得她一整节课都不敢看手机、开小差;今天哪个食堂的打饭阿姨又手抖了,她点的糖醋排骨,最后到她盘里只剩两块……

为何现在的林溪变得不笑了?是因为自己吗?想到自己提分手时,林溪哭得不能自已,卑微求他不要分开时的场景,江焰的心就变得很疼很疼。

做完检查,小王嘱咐道:“江队长,你好好休息哦!”然后就走开了。

而病床上的江焰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下午三点,探视窗口被推开条缝,赵磊的脸挤了进来,胡子拉碴,消防服上沾着未拍净的灰烬。

“江队!你可算醒了!”他的声音透过铁栅栏传来,带着哽咽,“肩膀还疼吗?队里兄弟都惦记你呢!”

“死不了。”江焰扯出笑容,却牵扯伤口疼得倒吸凉气。他瞥见赵磊身后,母亲正扶着墙抹眼泪,花白头发在日光灯下格外刺眼。

“阿姨从昨天就守在外面了,”赵磊压低声音,“一直在跟我说她不同意你当消防员,就是怕这样的场景。”

江焰闭眼,不愿再看。父亲牺牲那天,母亲也是这样扶着墙发抖。而他选择当消防员,无异于在她未愈的伤口上撒盐。

探视时间将尽时,母亲突然走到窗口,“焰儿,”她声音带哭腔。

江焰看着母亲斑白的头发,喉咙哽咽。直到窗口关上,他才发现林溪不知何时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他的病历夹,眼神平静地看着这幕,目光与他相撞时,只有职业性的疏离。

傍晚,护士推病床转往普通病房。江焰看着林溪走进来,手里拿着复健评估表,每一步都踩在地板接缝处,像在丈量什么。

“右肩制动维持30度,”她对实习医生交代,声音冷得像冰,“转科后立即安排超声引导神经阻滞。”她的指尖划过他锁骨上方,动作迅速机械,且她从始至终未看过他的脸。

江焰在病床推入电梯时,忍不住开口叫道:“林溪……”

林溪听到他的声音,交代实习的医生的声音突然一顿,然后转头看他,“江队长,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有的只是疏离,就像医生对待病患一样,例行公事。

“我……”江焰刚刚开口,林溪就说道:“有什么话等到了病房再说吧!”

江焰只好作罢,林溪跟着进入了电梯。一路上相对无言。

进入病房后,林溪一直在和这层的住院医师交代注意事项,江焰知道,她刻意避着自己。

普通病房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将惨白的光线均匀涂抹在墙壁和地板上。消毒水的味道比ICU淡了些,却依然顽固地钻进鼻腔,提醒着江焰此地的属性。右肩的固定支架沉重而冰冷,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动深层的肌肉和骨骼,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和手术。

门被轻轻推开,林溪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病历夹的住院医师。她步履无声,白大褂的下摆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像一片移动的云。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床头的监护仪上,扫过跳动的数字,然后才落到江焰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秋的湖水,没有波澜,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职业性的审视。

“江队长,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清冷,公式化,如同在询问任何一个刚下手术台的病人。她示意住院医师记录。

“还好,能忍。”江焰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试图调整一下姿势,右肩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重了几分。

林溪的视线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额角的汗珠上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她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查房记录板,快速翻看着。

“止痛泵还在持续给药,如果疼痛难以忍受,可以按铃叫护士追加剂量。”她一边说,一边示意住院医师检查引流管的情况,“引流液颜色正常,引流量在预期范围内。右肩保持制动位,绝对不能自行活动或受力,以免影响骨折固定和血管吻合口。”

她的语速很快,指令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冷静。她甚至没有再看江焰的眼睛,仿佛他只是病床上一个需要处理的“病例”,而不是一个曾经在她生命中占据过重要位置的人。

“林医生,”江焰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试探,“谢谢你……救了我。”

林溪翻动记录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那双曾盛满笑意和狡黠的眼睛,此刻深邃得看不见底,只有一层薄冰覆盖其上。

“职责所在,江队长不必客气。”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的责任是确保你得到最好的治疗和护理,早日康复归队。”

“职责所在”四个字,像几根细小的冰针,轻轻扎在江焰心上。他看着她,试图从她过于平静的脸上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哪怕是一闪而过的躲闪、怨怼,或是……其他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她的眼神坦荡而疏离,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毫无瓜葛的人。

七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让热烈归于沉寂。她真的……已经把他彻底放下了吗?这个认知让江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失落,甚至盖过了伤口的疼痛。

“林医生,”住院医师记录完数据,抬头请示,“江队长术后的神经功能评估……”

“稍后我会亲自做。”林溪打断他,目光重新聚焦在江焰的右肩上,“江队长,我需要检查一下你右手的肌力和手指活动度,评估是否有神经损伤的风险。请尽量配合。”

她戴上一次性手套,动作利落。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江焰的手腕,沿着前臂向上,轻轻按压、测试他手指的屈伸、对指能力,动作专业而迅捷,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或犹豫。她的专注力完全集中在神经功能的判断上,仿佛在检查一件精密的仪器。

江焰努力配合着她的指令,抬起手指,握拳,松开。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肩部的钝痛。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她低垂的侧脸上移开。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略显苍白的直线。岁月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清冷而坚韧的气质,与记忆中那个活泼明媚的女孩判若两人。他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那是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留下的痕迹。

“痛觉反应正常,尺神经、桡神经支配区肌力尚可,但三角肌和冈上肌功能受限明显,这是骨折和手术创伤的正常反应。”林溪松开手,摘下手套扔进医疗废物桶,“暂时没有发现严重神经损伤迹象,但需要持续观察。早期被动活动要跟上,康复科会来给你做计划。”

她交代完,又转向住院医师,语速飞快地补充了几条医嘱,包括抗生素的使用、伤口换药的频次、需要警惕的并发症征兆等等。她的思维清晰缜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交代完毕,她拿起病历夹,似乎准备离开。

“林溪!”江焰再次叫住了她,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滚过无数次,此刻叫出来,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艰涩。

林溪的脚步停在门边,背影挺直。她没有回头。

“当年……”江焰喉咙发紧,那场实验室的火灾,那道被他刻意隐瞒的疤痕,还有他仓促而决绝的分手,无数话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现在提起是否还有意义。“我……”

林溪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江焰敏锐地捕捉到她捏着病历夹边缘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江队长,”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像淬了冰,“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提。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配合治疗。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只负责你现在的病情和康复。请把精力放在恢复身体上,不要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的眼神锐利而直接,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割开他试图开启的叙旧通道,明确划定了他们之间此刻唯一的关系——医生与病人。界限分明,不容逾越。

“无关紧要……”江焰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一片苦涩。原来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些深藏的秘密和愧疚,在她眼里,早已成了“无关紧要”。

林溪不再看他,转身拉开了病房的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她走了出去,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线里,没有一丝留恋。

病房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和江焰沉重的呼吸声。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右肩的疼痛似乎更加清晰了。那道被她缝合的新伤,和她冷漠的话语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无关紧要……真的吗?

那为什么,当她检查他手臂时,他分明感觉到她指尖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那为什么,在她转身离开前,她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比这病房灯光更苍白、更复杂的东西?

门再次被推开,是护士进来换输液瓶。

“江队长,该换药了。”护士的声音很温和。

江焰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没有回答。思绪却如同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混沌不明,暗流涌动。她筑起了高墙,将过去彻底隔绝在外。而他,被困在这方寸病床之上,连靠近的资格,似乎都被她亲手剥夺了。

这冷漠,比疼痛更难熬。这疏离,比火焰更灼人。


门轴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叹息,在林溪身后合拢,彻底隔绝了病房内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空间。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混合着午后阳光晒在塑胶地板上的微暖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没有立刻离开。手中紧握的病历夹边缘,硬质的塑料壳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才勉强将她从某种失重的眩晕中拽回地面。

“无关紧要……”

江焰最后那带着苦涩和难以置信的反问,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肺里那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回忆的浊气全部排出。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明亮的光线,却照不进她此刻沉郁的心底。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感——这是她为自己披上的盔甲,每一步都在加固那堵名为“专业”和“疏离”的墙。

然而,当她走到护士站,准备将病历归档时,指尖却不自觉地翻开了属于江焰的那一页。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医嘱、生命体征记录,最终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既往史”那一栏。

“右肩陈旧性烧伤疤痕(约7年前),具体原因及诊疗经过不详,自述无手术史,否认过敏。”

短短一行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

2018年深秋,实验室那呛人的浓烟,烧瓶爆裂的刺耳声响,还有……那个在混乱中将她死死按在实验台下,用自己身体挡住漫天火星和坠落物的身影。她清晰地记得自己蜷缩在冰冷的管道旁,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和焦糊的独特气味,还有他强忍痛楚、故作轻松的安慰:“小场面……就当提前体验消防演习了……”

后来呢?

后来他坚持独自去了医务室。后来他袖口下渗出的鲜红血迹,远比任何化学试剂都要刺眼。再后来,他回来时,右臂裹着厚厚的纱布,像个没事人一样对她扬起手臂,笑得没心没肺:“你看,没事吧?男生留点疤才帅。”

他骗了她。

那道疤,根本不是他轻描淡写的“小伤”。她曾偷偷跟去过校医室窗外,看到他疼得额发尽湿,咬着牙关浑身发抖,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那道伤口,深得足以在皮肤上留下永久的烙印,如同此刻病历上冰冷的文字所记录的一样——一个被刻意隐瞒了七年的秘密。

林溪猛地合上病历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引得值班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迅速收敛了脸上瞬间泄露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将病历放入指定位置,转身走向医生办公室。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用力,仿佛要将那些翻涌而出的画面重新踩回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病房内。

日光灯管单调的嗡鸣声在耳边放大,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江焰靠在升起的床头,视线空洞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右肩固定支架带来的沉重感和深层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在此刻都变得麻木。真正刺痛他的,是林溪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狡黠和依赖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冰封湖面,以及那句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都冻结成冰的“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他喃喃重复,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怎么会无关紧要?那道疤,是他们共同的记忆里最灼热也最疼痛的部分,是他对她亏欠的开始,也是他后来仓惶逃离、选择用最决绝方式切断联系的重要原因之一。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以为他当年的“为她好”最终会被理解。可当他在火场昏迷,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命运却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将他重新推回到她的面前,并且,是以一个被施救者的、狼狈不堪的姿态。

赵磊探视时带来的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鲜艳的色彩在惨白的病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江焰的目光扫过那些饱满的苹果和橙子,最终停留在自己缠着厚厚纱布的右肩上。纱布之下,是林溪亲手缝合的新伤,它精准地叠在了那道旧疤之上。新伤旧痕,如同他生命中两次最深刻的灼烧,在此刻交汇,无声地控诉着他的隐瞒和逃避。

“对了,江队,当时林医生问我你肩膀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我说我只记得好像是大学时期的老伤了,但是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赵磊对着江焰说道,他的这句话在江焰的心里激起一层大波浪。

她知道了。

当她指着那道旧疤,冷静地询问赵磊“既往病史”的时候,当她持着手术刀站在无影灯下,清晰地看到那道被岁月漂白却依然狰狞的旧痕与新伤重叠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知道他当年撒了谎,知道他隐瞒了伤情的严重程度,知道他并非他刻意表现出的那般轻松和无畏。

那她……会怎么想?

是觉得他可笑?懦弱?还是……认为他当年的不告而别,也与这隐瞒的伤痛有关,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欺骗?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攫住了江焰。他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身体被伤痛禁锢在病床上,而情感则被林溪筑起的冰墙隔绝在外。他连解释的机会都似乎被剥夺了。她的冷漠,比肩上的伤口更让他感到窒息。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城市的灯火依次亮起,在玻璃窗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监护仪屏幕发出的幽绿光芒,映照着江焰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疲惫、困惑和一种深沉的、无处排遣的郁结。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林溪那双冰冷的眼睛,可另一个画面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在他意识模糊呓语之时,他隐约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抚过他的手臂……那真的是药物作用下的幻觉吗?还是……她内心并非真的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这个微小的、带着不确定性的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粒火星,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在他沉重的心绪中撕开一道细小的缝隙。他需要确认。他不能就这样被困在这片由她的冷漠和他自己的愧疚共同编织的迷雾里。

医生办公室。

林溪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江焰的术后X光片。骨折的肱骨头被金属板和螺钉稳稳固定,血管吻合处造影显示血流畅通。影像清晰、精准,显示着一台成功的手术。这本该让她感到职业上的满足。

可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肩胛区域。在骨头的阴影和金属固定物的轮廓之下,她仿佛能穿透皮肉,清晰地“看到”那道盘踞在肌肉纹理间的淡粉色旧疤。七年前实验室里刺鼻的化学气味、灼热的气浪、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这些被刻意封存的感官记忆,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冲击着她强行维持的冷静。

她烦躁地关掉了影像界面。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骨科康复指南,但上面的文字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她拿起笔,无意识地在空白处划着凌乱的线条,笔尖深深陷入纸张。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要在她以为自己早已将过去彻底埋葬的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新闯入她的生活?带着那道她曾小心翼翼为他涂过药膏的旧疤,带着一身为了救别人而受的新伤?他是在提醒她,他依然是那个会不顾一切冲进危险的人,依然是那个……习惯性隐瞒伤痛、推开身边人的江焰吗?

“林医生?”陈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犹豫,“3床的病人有点情况,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林溪猛地回神,指尖一用力,笔尖“啪”地一声折断了。她看着断掉的笔尖,又看了看纸上被划破的凌乱痕迹,深吸一口气,迅速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好,我马上过去。”她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脸上也重新戴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专业面具。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片被强行搅动的湖水,依旧暗流汹涌,难以平息。她走向门口,脚步依旧利落,但背影却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僵硬。

那道旧疤,就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刀,横亘在他们之间,也悬在她的心上。它提醒着过去,也昭示着此刻无法跨越的距离。而江焰那句未完的“当年……”和眼中复杂的情绪,则像投入这片暗涌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停止。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噼啪”声,瞬间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幕。病房内,惨白的灯光在雨声中显得更加孤寂,映照着江焰沉默的侧脸和右肩上那片刺眼的白色敷料。

疼痛像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止痛泵的效力似乎被这阴郁的天气削弱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深处缝合的筋骨,带来清晰而尖锐的痛楚。他闭着眼,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雨声的节奏上,然而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固执地奔向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旧疤,奔向林溪那双冰封的眼睛。

“无关紧要”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他。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微凉的、夹杂着雨水湿气的风。

“江队长,换药时间到了。”是护士小张的声音,温和却公式化。

江焰睁开眼,模糊地应了一声。小张推着治疗车进来,金属车轮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她熟练地准备好无菌盘、碘伏、生理盐水、敷料和胶带。

就在她准备动手揭开旧敷料时,门口的光线被一道清瘦的身影挡住。

“我来吧。”林溪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如同窗外的雨声,不带任何情绪。

小张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的,林医生。”她让开位置,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主治医生亲自换药,尤其是这种相对常规的操作,并不常见。

林溪走到床边。她换上了干净的蓝色刷手服,外面套着白大褂,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抿的唇线。她没看江焰,目光直接落在他右肩的敷料上,动作利落地戴上无菌手套。

“可能会有些牵扯感,请尽量放松。”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没有温度的冷静。

江焰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将右肩完全暴露在她面前。他能感觉到她的靠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本身淡淡的蓝桔梗的花香——那是他记忆深处无比熟悉,此刻却觉得异常遥远的气息。

林溪的指尖落在敷料的边缘,动作精准而稳定。她先用无菌镊子小心地揭起胶布一角,然后沿着敷料边缘,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其剥离。每一次轻微的牵扯,都让江焰肩部的肌肉本能地绷紧,带来一阵更深的痛感,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随着旧敷料被完全揭开,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新鲜的缝合线像一条条细小的蜈蚣,爬行在红肿的皮肉之上。渗出的少量组织液在灯光下闪着微光。而在伤口下方,那道蜿蜒的、已经褪成淡粉色的旧疤痕,也清晰地呈现在林溪眼前。

新旧伤痕,以一种残酷的方式上下叠加。

林溪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一瞬。她的动作有极其细微的凝滞,快得几乎无法察觉,但一直紧盯着她的江焰捕捉到了。他看到她握着无菌棉签的手指,指关节微微用力,指腹泛出一点白。

她迅速移开视线,拿起浸满碘伏的棉球,开始由内向外、螺旋状地消毒伤口周围的皮肤。碘伏的冰凉触感让江焰的肌肉又是一阵收缩。

“嘶……”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溪的手顿住了。她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了他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他因疼痛而蹙紧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她的眼神很复杂,似乎有瞬间的波动,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但转瞬又被更深的冰层覆盖。

“很疼?”她问,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确认。

“还好。”江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目光却牢牢锁住她,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他想从她眼中找到一丝裂缝,一丝证明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的证据。

林溪避开了他的目光,垂下眼帘,继续消毒。她的动作依旧专业,棉球划过皮肤的力道却似乎比刚才更轻了一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或者仅仅是他的错觉?

消毒完毕,她用生理盐水棉球轻轻擦拭掉多余的碘伏。冰凉的液体滑过皮肤,也滑过那道旧疤的边缘。

江焰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他看着那根棉签,看着它无比接近那道承载着七年沉默和谎言的旧痕。就在那棉签几乎要触碰到旧疤中心时,林溪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极其细微。

像被风吹动的烛火,只摇曳了一下便立刻稳住。

但江焰看见了。

他心脏猛地一缩。那不是幻觉!在手术室时,也不是幻觉!

“林溪……”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求证。

林溪的动作彻底停住了。她拿着棉签的手悬在半空,距离那道旧疤只有不到一厘米。她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病房里只剩下窗外的暴雨声和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小张在一旁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林溪终于缓缓抬起头。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那双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在江焰的瞳孔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封千里,却涌动着更复杂、更汹涌的东西——有被强行压制的痛苦,有隐忍的愤怒,有难以言喻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狼狈?

她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窗外的闪电骤然撕裂灰暗的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轰然响起,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仿佛也炸碎了林溪眼中那片刻的动摇。

她猛地别开脸,像被那雷声惊醒,也像被自己泄露的情绪烫到。她迅速将手中的棉签扔进污物桶,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然后,她拿起新的无菌纱布和敷料,开始覆盖伤口,动作快得近乎仓促。

“伤口愈合情况尚可,没有明显感染迹象。”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平稳,语速快得像是要掩盖什么,“继续保持制动,避免活动。疼痛加剧及时告知护士。”

她飞快地贴好胶带固定敷料,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却失去了之前的从容,更像是在逃离。

“小张,记录一下。”她甚至没有再看江焰一眼,转身就向门口走去,白大褂的下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林溪!”江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她逃避的力量。

林溪的脚步在门口停住,手已经握住了门把,却没有回头。

江焰的目光紧紧锁在她僵直的背影上,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两人心上:“那道疤……当年在实验室……很疼”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终于捅开了那扇紧闭了七年的门。

林溪的背影猛地一颤,握住门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仿佛要淹没这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小张惊愕地捂住了嘴,看看江焰,又看看门口的林医生,完全不知所措。

几秒钟后,林溪猛地拉开了门。她没有回答,没有回头,几乎是冲了出去,白色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光影里,只留下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空洞的回响。

“砰”的一声轻响,是她匆忙间撞到了走廊的什么金属推车,紧接着是金属器皿滚落在地上的清脆撞击声,在雨声和医院的嘈杂中显得格外刺耳。

江焰靠在床头,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听着外面混乱的声响,心沉到了谷底。他问出了那个问题,撕开了那道旧疤,却似乎只换来她更彻底的逃离。那道旧痕,原来不只是刻在他的皮肤上,更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成了碰不得的禁区。

伤口在敷料下隐隐作痛,新伤叠着旧痕,痛楚交织着悔恨。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他纷乱如麻的心绪。他知道,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了。而他和她之间,那道看似由她筑起的冰墙,或许也并非坚不可摧,只是被层层包裹的旧伤,太过疼痛,谁都不敢轻易触碰。

小张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换药后的物品,担忧地看了江焰一眼,也默默地退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江焰一人,和窗外无休无止的暴雨。他抬起左手,无意识地抚上右肩敷料的边缘,隔着纱布,仿佛能触摸到那道旧疤的轮廓。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道疤不止当年很疼,现在也很疼。


暴雨倾盆,医院的走廊灯光在湿气里晕染开惨白的光圈。林溪几乎是撞开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瓷砖上,金属门轴“哐当”的巨响在空寂的楼梯间里反复撞击、回荡,最终被门外的雨声吞噬。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此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实体,她用力吸着,胸腔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深处隐秘的钝痛。

右手指尖残留的触感挥之不去——碘伏的冰凉,纱布的粗糙,还有……那道旧疤边缘皮肤的温热与韧度。江焰那句石破天惊的“很疼”,裹挟着七年前实验室浓烟与火焰的灼热气息,在她脑海里反复炸开,炸得她眼前发黑,耳膜嗡嗡作响。

无关紧要?怎么可能无关紧要!

那旧疤是谎言的开端,是他筑起的第一道高墙,将她隔绝在他真实的世界之外。她曾那么努力想要靠近,想要分担,却只换来他故作轻松的笑脸和越来越深的沉默。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他毫无预兆地将她推入冰窟,用一句冰冷决绝的“分手”斩断所有联系,然后像水滴蒸发般彻底消失。七年,杳无音信。她用了多少力气才将那个名字,连同所有撕心裂肺的过往,一起埋进记忆的冻土层?如今,他却带着这道她曾为之忧心、为之偷偷落泪的旧疤,以更狼狈的姿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还胆敢揭开这鲜血淋漓的疮疤,问她疼不疼?

林溪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走廊尽头传来护士小跑和推车滚轮的声音,混杂着远处病房隐约的呻吟。她需要工作,需要立刻、马上被病患、被医嘱、被冰冷仪器填满,把胸腔里翻腾的酸楚和怒火狠狠压下去。

深吸一口气,她挺直脊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重新踏入走廊的光亮里。白炽灯的光线刺得她瞳孔微缩,她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朝护士站走去。

“林医生!”护士小张正推着治疗车,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指着护士站旁边一小片狼藉,“刚才您……呃,出来的时候,好像撞到我的车了,病历散了一地。”

林溪脚步一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辆不锈钢小推车歪在墙边,几个空的生理盐水瓶滚落在地,几本厚厚的蓝色病历夹散开,纸张像受伤的翅膀般铺满了小片地面。是她刚才仓皇逃离时撞倒的。

“抱歉。”林溪的声音有些沙哑,几乎听不出情绪。她立刻蹲下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手指快速而机械地将散落的纸张归拢,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只想快点收拾干净,离开这里,离开身后那间病房带来的窒息感。

就在她将最后几页报告塞回一个翻开的蓝色硬壳病历夹时,动作骤然僵住。

夹层深处,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安静地躺在几张化验单的上面。

那是一枚书签。

细长的深棕色檀木打磨得光滑温润,顶端钻着一个小孔,穿着一条褪色发白的浅蓝丝线。书签的主体,并非寻常的纸片或金属,而是几朵被精心压制成薄片、完美封存在透明树脂中的花朵。花朵是极其纯净深邃的蓝色,花瓣纤薄,边缘带着细微优美的波浪褶皱,即使被凝固在树脂里,依然保持着一种脆弱而倔强的姿态。

蓝桔梗。

林溪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世界的声音在刹那间被抽离,走廊的灯光、护士的低语、窗外的暴雨,全部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唯有眼前这枚小小的书签,散发着幽微却不容忽视的光芒,带着穿越七年时光的尘埃,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心脏。

她认得它。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送她蓝桔梗。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痹的僵硬,轻轻触碰上那光滑冰凉的树脂表面。隔着透明的屏障,那抹深邃的蓝依旧纯净如初,像凝结的深海,也像七年前江城大学实验楼外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花圃。那个夏天,空气里总是浮动着若有似无的蓝桔梗清香,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是她洗发水、精油里永恒不变的主题。那个人曾笑着说,这味道像她,清冽又带着点固执的劲儿。

记忆的闸门被汹涌冲开。

七年前,江焰毕业前夕。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躁动和夏日草木蒸腾的气息。林溪抱着一摞厚厚的专业书,刚走出图书馆,就被斜靠在梧桐树干上的江焰拦住了去路。傍晚的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笑得有点神秘,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

“喏,给你的。”他递过来一个小巧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眼神亮得像藏了星星,“毕业礼物。别嫌弃我手笨啊。”

她打开盒子,就是这枚蓝桔梗书签。檀木的温润触感,树脂里封存的花朵栩栩如生,浅蓝丝线在夕阳下泛着柔光。

“你……你自己做的?”她惊喜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

“嗯,”他挠挠头,耳尖有点红,“花是我从实验楼后面那片野地里一朵一朵挑的,开得最好的那几朵。树脂是跟材料系的哥们儿死皮赖脸要的,熬了好几个通宵……第一次弄,差点毁了。”他指着书签背面一处极细微的气泡痕迹,有点懊恼,“这里没弄好。”

林溪的手指珍惜地摩挲着那小小的瑕疵,心里涨满了甜蜜的酸涩。她珍重地将书签夹进自己当时正在看的《基础药理学》里,抬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很喜欢,特别喜欢!真的!这蓝桔梗……做得真好。”

“那当然,”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顽劣的痞气,眼神却异常认真,“蓝桔梗,永恒的爱。懂不懂?林小溪同学。”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还有一丝……那时他试图戒掉却总忍不住偷偷抽的烟草味。那气息混着她身上蓝桔梗精油的清冽香气,成了那个夏天最让她心安的背景。

后来呢?

后来,这枚书签成了她每一本书的固定伴侣,陪着她度过了无数个图书馆的日夜,陪着她考过了地狱般的执业医资格考试。直到他决绝地离开,像人间蒸发。她愤怒地将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打包封存,这枚书签也被她锁进了抽屉最深处,连同那段被生生斩断的感情一起,落满了尘埃。

她以为它早已被遗忘在某个角落,或者干脆丢弃了。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日常随身携带、记录着江焰病情的工作病历夹里?

林溪的大脑一片混乱,指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书签,檀木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是昨晚?她心烦意乱地翻找资料,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盒子?还是更早之前,在决定回国的那一刻,就潜意识地将它塞进了随身物品?

她不知道。这枚书签的出现,像一个恶意的玩笑,又像一个无声的控诉,将她强行维持的冷漠堡垒瞬间击得粉碎。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几秒钟里,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金属支架摩擦的刺耳声响,还有压抑着的、痛苦的喘息。

“林溪!”

那声音嘶哑、急切,像困兽的呜咽,穿透了雨声和走廊的嘈杂。

林溪猛地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书签藏起,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攥着书签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江焰就站在几步之外。

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佝偻着,左手死死抓住右肩固定支架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关节处一片青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大颗大颗地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嘴唇因疼痛而紧抿着,微微颤抖。显然是刚刚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挣扎才强行从病床上下来,一路追到这里。

他的目光,像两道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牢牢地钉在林溪紧握的右手上——钉在那枚从指缝中露出的、带着浅蓝丝线的书签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走廊惨白的灯光在他眼中破碎成一片震惊的旋涡。他死死盯着那抹熟悉的深蓝,那被封存的、永不凋零的蓝桔梗。七年了,他以为它早已被她丢弃在某个遗忘的角落,像丢弃他这个人一样。此刻,它却出现在她工作用的病历夹里,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发痛。右肩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骨头缝里疯狂搅动,视野边缘开始发黑,阵阵眩晕袭来。他全靠左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墙壁支撑,才没有狼狈地倒下。身体里奔涌的剧痛和胸腔里翻滚的情绪猛烈碰撞,几乎要将他撕碎。

“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还留着它……”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有深埋心底、猝不及防被挖出的巨大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中迸发出的微弱希冀。这枚书签,是他当年笨拙心意的证明,是他亲手封存的“永恒的爱”,也是他最终仓惶逃离、无颜面对的罪证。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当年的懦弱和如今的狼狈。

林溪被他眼中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刺得心头一颤。攥着书签的手心一片湿冷黏腻。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窥破心事的狼狈和随之而来的尖锐反击。

“留着又如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尖锐冰冷,像冰锥碎裂,“江队长是觉得,我应该把它连同某些不堪的记忆一起烧掉吗?就像当年某些人处理感情一样,烧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她往前走了一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永恒的爱’?江焰,当年把这东西塞给我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在嘲笑我的天真?嘲笑我居然会相信这种廉价的、随手可弃的承诺?”

江焰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林溪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心口最深的伤疤。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嘶吼,想告诉她不是那样的!可剧烈的疼痛和汹涌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喉咙,只剩下破碎的喘息。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愤怒、失望和……深不见底的痛。

“我……”他试图发声,却只咳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身体都因为这剧痛而痉挛起来,左手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往下滑。

“江队!”护士小张惊呼着冲过来扶他。

林溪看着他那痛苦到极致的模样,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和灰败的脸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指尖微动,那个想要搀扶的动作几乎要突破理智的牢笼。

但下一秒,七年前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他冷漠决绝的侧脸和毫无温度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凌,狠狠刺穿了这瞬间的软弱。

——“我们分手吧,林溪。”

——“别问了,没意义。就这样。”

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转圜余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刚刚迈出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所有翻涌的、不合时宜的关切被更深的寒意冻结。她不能心软。一次心软换来的就是七年的杳无音信和锥心刺骨的痛。她凭什么要再相信他?凭什么要再给他伤害自己的机会?

林溪猛地收回目光,攥着书签的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陷入檀木的边缘。她挺直脊背,脸上重新覆上那层坚冰般的冷漠,甚至比之前更甚。她不再看那个顺着墙壁滑坐在地、痛苦喘息的男人,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小张,”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和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送江队长回病房,监测生命体征,必要时通知值班医生处理疼痛。他现在的行为严重影响术后恢复,下次再擅自离床,后果自负。”

说完,她不再停留,攥着那枚滚烫的书签,决绝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冷漠节奏,一步一步,远离那片混乱和痛苦的中心。

“林医生……”小张扶着几乎虚脱的江焰,看着林溪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又看看怀里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江队长,一时不知所措。

江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右肩的伤口在刚才的挣扎中似乎崩裂了,他能感觉到敷料下传来温热粘稠的湿意,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牵扯着碎裂的骨头和缝合的皮肉,带来灭顶的痛楚。

但这些痛,远不及林溪最后那个眼神,以及她攥着书签决然离去的背影带来的万分之一。

她留着它……她竟然一直留着那枚书签。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撞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堤坝。震惊过后,是无以复加的痛悔和铺天盖地的酸楚,几乎要将他溺毙。

“永恒的爱……”他艰难地翕动着干裂出血丝的嘴唇,无声地重复着书签背后他曾亲手刻下、又无数次摩挲过的字迹。这四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有什么资格?他亲手把这份“永恒”摔得粉碎!

眼前阵阵发黑,墙壁冰冷的触感和身体内部尖锐的疼痛交织,将他拖向意识模糊的边缘。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七年前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抉择点,带着更清晰的细节和更深沉的绝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不是不爱,是太爱,爱到恐惧。

实验室那场意外的火焰,烧毁的不只是器材和他肩头的皮肤。它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一直刻意忽略的现实——他骨子里流淌着和他父亲一样的血,那种面对危险时近乎本能的冲动和不顾一切。父亲牺牲在火场时,母亲抱着遗像哭到昏厥的样子,是他童年最深的噩梦。他怎么能让林溪也承受那样的痛苦?怎么能让她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像母亲一样,捧着冰冷的遗像,在绝望中度过余生?

消防员,那是他自父亲牺牲后就刻进骨血的宿命。可这条路的尽头,是随时可能降临的离别和无尽的担忧。他给不了她安稳,给不了她确定的未来,他只会让她像母亲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中枯萎。

他不能那么自私。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必须离开。在她陷得更深之前,在他可能带给她更多伤害之前,斩断一切。

还有……林溪的父亲。那个在他刚入消防队不久,就将他堵在消防局门口,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

——“江焰,我知道你和小溪的事。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但也要看清楚现实。”

——“现实就是你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消防员?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女儿要像她妈当年一样,天天守着电话担惊受怕!意味着她随时可能接到一个电话就失去你!”

——“我是她父亲!我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如果你真的爱她,就离她远点!彻底断了!别让她因为你,一辈子活在恐惧的阴影里!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父的话语冰冷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沉重的父爱,像一盆冰水,将他心中内心深处的恐惧再次唤起。是啊,他的职业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担忧。这份沉重的压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决心。

离开。必须离开。为了她好。这是他当时唯一能抓住的、自以为是的“救赎”。

于是,他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没有解释,没有告别,用最冰冷的话语和最快的速度,将自己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以为她会恨他,然后忘记他,开始新的、没有担惊受怕的生活。他以为这是他能给她最好的结局。

可现在……看着林溪攥着那枚蓝桔梗书签、眼中燃烧着七年未熄的愤怒与伤痛的模样,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当年错得有多么离谱!他以为的“保护”,是比任何火焰都更灼人的伤害;他以为的“为她好”,是亲手在她心上剜出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洞!

“嗯……”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江焰闷哼一声,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林溪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和书签上幽蓝的花瓣,成了他视野里最后定格的画面。

小张和闻讯赶来的护工手忙脚乱地将几乎昏迷的江焰抬上担架床,急匆匆地推回病房。走廊里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只剩下窗外无休无止的暴雨,冲刷着玻璃,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林溪并未走远。

她背靠着消防通道冰冷的铁门,站在一片阴影里,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诡异的微光。她紧紧攥着那枚书签,檀木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翻搅的万分之一。

指尖颤抖着,无意识地翻过书签。

粗糙的檀木背面,在靠近丝线穿孔的下方,借着幽绿的微光,她看到了!

几道极深的刻痕,深深嵌入木质纹理中,组成两个略显笨拙却无比清晰的汉字:

给溪

那“溪”字最后一笔的勾画,带着一种用力过猛的生涩感。

而在“给”字的旁边,似乎还有另一道更浅、更短促的刻痕,像是一个笔画只进行了一半就被仓促中止的……“焰”字?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停滞。

走廊的惨白灯光被隔绝在厚重的防火门外,安全通道里只剩下头顶一盏应急灯散发着幽绿惨淡的光。空气冰冷而滞涩,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林溪背脊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门板,那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刷手服,蛇一样钻进她的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腔里那团疯狂燃烧、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火焰。

她摊开手掌。

那枚小小的檀木书签,安静地躺在掌心。幽绿的光线下,树脂封存的蓝桔梗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深紫色,像凝固的淤血。而书签背面,那两个深刻入木的汉字——“给溪”——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烫着她的神经。

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用力摩挲过那刻痕。木质的粗糙感,刻痕边缘的毛刺,还有……“给”字旁边那道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笨拙起笔的浅痕。

那是什么?一个未完成的“焰”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为什么?当年他送给她时,背面是光滑的,只有正面封存着那象征“永恒之爱”的蓝桔梗。他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在她决绝分手之后?在她远走异国杳无音信的漫长岁月里?这枚书签……难道并非她以为的、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难道他一直……?

不!不可能!

林溪猛地攥紧拳头,尖锐的书签棱角狠狠硌进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她用力摇头,像是要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这一定是错觉!是她被愤怒和混乱冲昏了头!江焰,那个当年能如此冷酷无情、连一句像样解释都吝于给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人,怎么可能在分手后还做这种事?刻上她的名字?这太可笑了!这简直是对她七年痛苦的莫大讽刺!

可那道未完成的刻痕,又是如此真实地横亘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执拗的问号,嘲笑着她所有的“以为”。

“江队长!”走廊处传来了护士小张的惊呼。

是江焰!

林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心脏被那声音狠狠揪住,猛地一缩。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额头上滚落的冷汗,还有那双死死抓住支架、指节发白的手……

刚才在走廊里,他追出来时那惨烈到极致的模样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疼痛,那眼神里翻涌的震惊、痛悔、绝望……复杂得让她心惊,也让她心底某个角落不可抑制地抽痛起来。

护士小张焦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模模糊糊:“江队长!您别乱动!伤口会裂开的!快!通知值班医生!准备止血包!”

混乱的脚步声,推车滚轮的噪音,仪器报警的尖锐鸣叫……混杂在一起,像一场小型灾难的序曲。

理智在尖叫:离开!立刻离开!他是你的病人,仅此而已!处理伤口、监测生命体征是值班医生和护士的职责!你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靠近他!你只会被那该死的旧情和这枚见鬼的书签搅得更乱!别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别忘了那七年!

可双脚却像被无形的冰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攥着书签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冷的檀木和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检查他伤口时,那道旧疤边缘皮肤的触感……温热,带着生命的韧度,也带着岁月和谎言留下的狰狞印记。

那道疤……他刚才追出来,是不是想解释什么?那句被打断的“很疼”后面,是不是还藏着别的话?他看到她拿着书签时那震惊到失魂落魄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数个疑问、猜测、被强行压下的回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愤怒、怨恨、冰冷的职业面具之下,那被深埋了七年的、从未真正熄灭的情感灰烬,被这枚突然出现的书签和他濒临崩溃的痛苦模样,猛地投入了一把烈火,死灰复燃,灼热得让她恐惧。

“林医生!林医生您在吗?”小张带着哭腔的呼喊和拍门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带着绝望的急切,“江队长他……他伤口出血量很大,人又有点意识不清了……值班李医生在处理别的急救,一时过不来!您能不能……能不能来看看?”

林溪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指甲更深地陷入书签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将其折断。幽绿的应急灯光下,她苍白的脸上,肌肉因为内心剧烈的挣扎而微微抽搐。冷漠的面具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里是翻腾的痛苦和动摇。

去?还是不去?

那枚带着“给溪”刻痕和未完成名字的蓝桔梗书签,在她紧握的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又滚烫。窗外的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座城市,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永无止境的拷问。


“砰!”

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林溪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冲出那片幽绿的死寂,苍白的面容在走廊惨白灯光下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将先前刻意维持的冰冷撕得粉碎。白大褂的下摆在她疾步中翻飞,像一面在暴风雨中猎猎作响的战旗。

走廊尽头,江焰的病房门口一片混乱。护士小张和护工们正手忙脚乱地想把江焰挪到病床上,而江焰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半挂在床沿,左手无力地垂落,右手臂紧紧压在身下,肩部厚厚的敷料上,刺目的鲜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洇开、扩大。他双目紧闭,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痛苦的结,唇色灰败,每一次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呼吸都带着濒死的颤抖,额发早已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额头上。

“让开!”林溪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劈开混乱的空气。她几个箭步冲到了江焰的身边。这时赵磊也刚好来看江焰,却看到了这混乱的场面。他这下也顾不得其他了,将手上的东西随便往地上一放,就冲到了病床前,问道:“怎么了?队长怎么变成了这样?”

林溪看到赵磊,也顾不上解释,直接说道:“你来了刚好,把你队长弄到床上,小心他的右肩!要快!”

赵磊一把将江焰抱起来,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江焰的右肩,轻轻地将江焰放到了病床上。

“小张,你帮我把陈曼找来,让她把治疗车推过来,准备好缝合线、无菌盘、碘伏、生理盐水、敷料和胶带。”林溪这个时候也完全冷静了下来,她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其他人,全部退出病房。”

小张听完,开始清人,并疾步跑去寻找陈曼。

不一会,陈曼就推着治疗车进来了。

林溪将自己的长发全部束起,团成一个小球,用皮筋绑在了脑袋后,双手用无水乙醇凝胶反复消毒后,戴上了无菌手套。

而另一边的陈曼,除了在进来的时候看到江焰的样子短暂的惊讶一下后,立刻恢复了平静,开始按部就班地给江焰戴上所有检测仪,用剪刀将江焰右肩处的病服剪开,江焰的鲜血完全浸润了右肩的敷料,并且已经开始往下滴血,他右肩下放的病床的白色床单上很快就汇集了一小滩的血水。

“曼曼,报告生命体征。”

“血压70/40!心率140!血氧掉到85%了!”陈曼看着刚夹在江焰手指上的监护仪读数,声音平稳的报出读数。

“快!推抢救室!通知血库备血,O型Rh阳性,至少800ml!静脉通路再开一路!准备加压包扎和紧急止血包!通知骨科值班医生立刻下来!”林溪的指令如同连珠炮般迸射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却异常稳定,像在惊涛骇浪中强行稳住舵轮的船长。

她一手用力按住江焰肩部伤口上方靠近锁骨下动脉的位置施加指压止血,另一边陈曼快速联系抢救室,然后将病床四周的制动接触,将监控仪放到病床上,林溪跳到病床上,跪立在江焰上方,陈曼跑到病房门前,将门打开。

此时赵磊和后面来的队员正在门口焦急的往里张望,病房突然打开,他们连忙问道:“队长他怎么样?”

陈曼没空解释,直接对他们说道:“进来帮忙,把病床推到2号抢救室!”

江焰的鲜血从林溪按压的指缝间不断渗出,迅速染红了手套和她的袖口。赵磊他们一看,也不再追问,迅速推着担架床风驰电掣般冲向走廊尽头的抢救室。红灯骤然亮起,将门外焦急的赵磊他们的脸映得一片惨红。赵磊隔着玻璃,只看到林溪白色背影一闪而没,抢救室的门便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所有窥探。

“加压包扎!快!”林溪的声音是这片空间唯一的指挥棒。她松开指压止血的手,血柱立刻从崩裂的伤口中涌出。陈曼迅速递上厚厚一摞无菌纱布,林溪接过,用尽全身力气,精准地按压在动脉出血点上,然后接过弹力绷带,一圈又一圈,缠绕、勒紧!动作迅猛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力道。江焰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加压完成!血止住了!”陈曼看着敷料边缘渗血的速度明显减缓,心下一松。

林溪这才直起腰,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灌入肺腑。她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粘在颊边。她看都没看自己袖口和手套上刺目的鲜红,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监护仪上依旧危殆的数字。

“多巴胺10ug/kg/min静脉泵入!加快晶体液输入速度!血来了没有?!”她的声音穿透器械的碰撞声。

“来了来了!”护士推着血袋车冲了进来。

暗红的血液顺着透明的输液管,开始缓缓流入江焰青筋毕露的手臂血管。林溪紧盯着监护仪屏幕,看着那低得可怕的血压曲线在强心药物和血液输入的支撑下,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开始向上爬升。70/45…75/50…80/55……每一次微小的回升,都像在万丈深渊边缘拉回一步。

“血压80/55!心率130!血氧90%!”监护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振奋。

林溪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但眼神依旧凝重如铁。她走到江焰头部一侧,俯身检查他的瞳孔。他的睫毛很长,此刻却毫无生气地覆盖着眼睑。她轻轻撑开他的眼睑,瞳孔在强光下缓慢地收缩了一下,对光反射虽然迟钝,但存在。

“暂时稳住。”她直起身,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冷静,“准备清创探查。骨科医生到了吗?”

“到了林医生!”骨科值班医生穿着刷手服匆匆走了进来。

林溪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江焰苍白如纸的脸上。他安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会被那沉重的伤势拖入永恒的黑暗。刚才在走廊里他追出来时眼中那翻江倒海的痛苦和绝望,此刻被一片死寂的昏迷取代。只有那紧蹙的眉头,昭示着即使在无意识中,他仍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开始吧。”林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她拿起手术刀,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彻底沉入冰封的深海。此刻,没有林溪,只有林医生。她要做的,是把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撕裂了伤口的男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清创,探查,重新吻合撕裂的血管,加固松动的内固定钢板……时间在无影灯下无声流淌。林溪的动作精准、迅捷、一丝不苟,每一个步骤都凝聚着顶尖外科医生的素养。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浸湿了口罩的边缘,又被巡回护士迅速擦去。

当最后一针缝线被剪断,新的敷料稳稳覆盖住重新缝合的伤口时,窗外已经透出蒙蒙的灰白。天快亮了。

“生命体征平稳。送ICU严密监护。”林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依旧清晰。她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和口罩,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下是深重的青影。她看着江焰被推出抢救室,再次进入那个充满冰冷仪器的空间,心口那阵尖锐的抽痛才后知后觉地漫延开来。

她终究没能置身事外。那道旧疤,那枚书签,还有他那句破碎的“很疼”,像无形的锁链,将她死死绑缚。他是她最深的羁绊,是她拼命想斩断却早已融入骨血的过去。

ICU的探视窗很小,只能容纳一人。林溪站在门外,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的江焰。他依旧昏迷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发出规律滴答声的仪器。脸色比纸还白,只有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曲线证明他还顽强地活着。

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手术和值班,身体早已发出疲惫的警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但林溪没有离开。她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双臂环抱着自己,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个小小的窗口移开。直到早班护士来换班,看到她依旧站在那里,惊讶地提醒:“林医生?您……还没回去休息?”

林溪这才如梦初醒,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嗯,这就走。” 她强迫自己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医生值班室。那里有张窄小的行军床。

然而,仅仅两个小时后,刺耳的闹铃声就将她从短暂而混乱的浅眠中拽起。梦里是燃烧的实验室,是坠落的混凝土块,是江焰染血的手掌和那句嘶哑的“很疼”。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浸透了后背。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起身,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镜子里的人憔悴不堪,眼底布满红血丝。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收敛起所有属于“林溪”的脆弱,重新戴上那张冷静自持的“林医生”面具。

查房时间。林溪的身影准时出现在ICU门口。她仔细询问了夜班护士江焰的各项监测数据,查看了最新的化验报告,然后穿上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亲自走了进去。

病床前,她俯下身,动作专业而轻柔地检查江焰的伤口敷料,观察引流管的颜色和引流量,测试他未受伤左手的神经反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腕皮肤,那微弱的脉搏跳动透过指尖传来,让她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一分。

“伤口无新鲜渗血,引流液清亮,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她对身边的住院医师低声交代,“继续维持当前治疗方案,警惕迟发性出血和感染。神经功能监测不能放松。还有,如果他醒来,要千万看好他,再有一次撕裂,他的右肩就有可能造成不可恢复的损伤,务必告诉本人严重性,他将无法再从事他热爱的职业。”

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只有在低头记录时,目光扫过江焰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将他滑落些许的被角轻轻掖好。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林溪生命里一段奇特的、被割裂的时光。

白天,她是急诊科那个雷厉风行、技术精湛的林医生,处理着各种紧急状况,冷静地发号施令,高效地完成一台又一台手术。只有在午餐时间被压缩到十分钟,囫囵吞下冷掉的三明治时,或是在短暂的会议间隙,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ICU的方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怔忡。

而当夜幕降临,白天的喧嚣褪去,医院走廊的灯光变得清冷,她总会“顺路”经过ICU。有时是刚下手术,带着一身疲惫;有时是处理完急诊病人,连白大褂都来不及换下。她会静静地站在那扇小小的探视窗外,一站就是十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

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在仪器包围下安静沉睡的身影。看他胸口的微弱起伏,看监护仪上那些代表生命延续的稳定曲线。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也没有人敢问。只有值班的护士偶尔会注意到这位素来以冷静著称的林医生,在深夜无人的走廊里,卸下所有防备后,眼底流露出的那份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望。

江焰从那天之后一直沉睡着,没有苏醒的迹象,但是他的生命体征一直正常,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造成了身体的虚空,也许是因为不想面对现实,害怕再次听到他不想听到的话语,也许是因为这几年来他一直连轴转没有休息,他累了,所以,他这次不想这么早醒来了,他要好好的休息。

而林溪不再刻意回避关于江焰病情的讨论。甚至在骨科医生会诊时,她会提出更细致的观察建议;在康复科制定早期被动活动计划时,她会根据自己掌握的神经学知识补充要点。她对他右肩那道旧疤可能带来的神经粘连风险格外关注,反复叮嘱康复师注意手法和力度。这一切,都被她完美地包裹在专业和负责的外衣之下,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水面下涌动着怎样复杂的暗流。

这天傍晚,林溪刚结束一台阑尾炎手术,揉着酸痛的后颈走出手术室。手机在口袋里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她微微一怔——苏晴。

她走到相对安静的走廊拐角,接通电话。

“喂,苏……”她刚开口,一个活力四射、带着点夸张哭腔的女高音就瞬间炸穿了她的耳膜。

“呀,林小溪!你还活着啊!我打你八百个电话了!微信也不回!你是不是被哪个急诊病人绑架去火星开刀了?!” 苏晴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嘈杂的音乐和人声,显然是在某个喧闹的场合。

林溪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刚下手术。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啦?想你了不行吗?”苏晴的声音立刻切换成甜腻模式,随即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嘛……确实有大事!特大八卦!关于你的!你猜我在哪儿?”

林溪没什么心情猜:“片场?秀场?还是哪个酒吧?”

“切!没劲!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呢?”苏晴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即又兴奋起来,“我在江城!刚落地!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下部戏在江城影视城取景,提前过来熟悉环境!怎么样,够意思吧?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快说,你在哪儿?医院?我马上杀过去!请你吃大餐!抚慰一下我们林大医生被急诊摧残的小心灵!”

苏晴连珠炮似的话语,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带着她特有的鲜活与喧闹,猛地冲破了林溪周身连日来积压的阴郁和疲惫。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熟悉的声音烫了一下,微微松弛下来。

“在医院。”林溪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不过……”

“不过什么?难道你想放我鸽子?还是你又要告诉我今天值班?”电话里的苏晴霸道打断了林溪的话,“不管不管,就算你值班我也要去找你!”随即她又贼兮兮地笑起来,“嘿嘿,我还给你带了个‘小惊喜’哦,保证你见了开心得跳起来!等我,等我哈,我踩着风火轮来找你啊!!!”

苏晴根本不给林溪拒绝的机会,电话那头已经传来苏晴风风火火指挥助理的声音:“快快快!改道去江城中心医院!我闺蜜在那儿!对对对,就是那个超酷的急诊科女医生!……什么?通告?推了推了!天大地大闺蜜最大!……”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林溪无奈地叹了口气。苏晴还是老样子,想一出是一出,行动力强得可怕。她收起手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闭眼。也好,也许苏晴的聒噪,能暂时驱散一点这医院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和……那萦绕在心头的沉重。

她下意识地又望向ICU的方向。片刻后,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准备换下沾着手术室气息的刷手服。

一个多小时后,江城中心医院略显冷清的侧门口。一辆线条流畅、低调中透着奢华的黑色保姆车悄无声息地滑停。车门拉开,先下来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带着口罩、背着大包的干练女孩,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后,一只踩着限量版运动鞋、包裹在破洞牛仔裤里的长腿迈了出来。

苏晴来了。

即使是在深夜,即使戴着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巨大墨镜和鸭舌帽,她身上那种属于顶流光环的耀眼光芒和跳脱不羁的气质依旧无法完全掩盖。她甩了甩染成亚麻金色的长卷发,像只归巢的雀鸟,精准地扑向早已等在门口、穿着常服的林溪。

“小溪!我想死你啦!” 苏晴张开双臂,给了林溪一个结结实实、带着香风的大熊抱,力道大得差点把林溪撞个趔趄。她身上混合着高级香水和旅途尘埃的气息瞬间将林溪包裹。

“轻点……”林溪被她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放松。

苏晴松开她,立刻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明艳照人、妆容精致的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上下打量着林溪,眉头立刻嫌弃地皱了起来:“我的天!林小溪!你是刚从难民营回来还是被吸血鬼吸干了?这黑眼圈!这脸色!啧啧啧,比我这连轴转了48小时拍戏的人还惨!你们医院是周扒皮转世吗?不行不行,今晚必须给你好好补补!走!姐知道新开了一家巨棒的私房菜馆,专门做药膳的,包你吃完容光焕发!”

她不由分说地挽起林溪的胳膊,就要往保姆车那边拖。

“等等,”林溪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连忙稳住,“我……还有事。”

“有事?”苏晴停下脚步,狐疑地回头看她,目光犀利得像探照灯,“这都几点了?急诊还能有什么事非得你亲自盯着?别想糊弄我!说,是不是……” 她的目光在林溪脸上逡巡,捕捉到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眼底深处一抹难以言喻的沉重,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丝洞悉的试探,“……遇到什么麻烦的病人了?很棘手?”

林溪垂下眼帘,避开了苏晴过于锐利的目光,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一个旧识。伤得很重,在ICU。”她不想让苏晴知道江焰在医院,她怕苏晴知道后会暴怒。

“旧识?”苏晴的眉头挑得更高了,显然对这个模糊的答案极度不满。她正要追问,视线却猛地被林溪手腕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林溪的左手腕上,不知何时,松松地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线。丝线很旧了,颜色有些发白,尾端打着一个简单的结。那蓝色……苏晴觉得异常眼熟。

“小溪,你这……”苏晴指着那条丝线,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这丝线……是……那枚书签上的?蓝桔梗那个?”

林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因为最近江焰一直不苏醒,她有点害怕,她试图从那枚书签寻求慰藉,但是书签太大,她带不了,于是她就把那条丝带拆了下来,不手术的时候就戴在手上,今天也是无意识地把它戴在了手上。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腕缩回袖子里,却被苏晴更快地一把抓住。苏晴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条褪色的蓝丝线,又猛地抬起眼,看向林溪的眼睛,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里找出答案。

空气仿佛凝固了。医院门口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晴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名字带着巨大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的滔天怒火,冲口而出:

“江焰?!是江焰?!他在里面?!他怎么敢的?他怎么还敢出现在你面前?!”


苏晴那句裹挟着巨大惊愕与滔天怒火的质问,像一颗无形的炸弹,在医院侧门口沉闷潮湿的空气里轰然爆开。

路灯昏黄的光线切割着苏晴明艳却因极度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她抓着林溪手腕的力道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林溪的皮肤,勒在那条褪色的蓝丝线上。那条脆弱纤细的丝线,此刻成了连接过往所有痛苦与眼前残酷现实的导火索。

林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击中。连日来的疲惫、紧绷的神经、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苏晴这声尖锐的诘问下,瞬间有了溃堤的迹象。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想否认,想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平静,但苏晴的目光太过锐利,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她所有的伪装。

“说话啊林溪!”苏晴的声音拔高了,连名带姓的叫她,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疾首,林溪知道,她真的生气了,苏晴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是不是他?!那个王八蛋是不是躺在里面的ICU?!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在那样对你之后,又这样出现在你面前?!还让你救他?!他是不是还嫌伤你伤得不够深?!”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晴的助理小雅紧张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人认出戴着墨镜鸭舌帽的苏晴,更怕这失控的场面被拍到。医院门口零星进出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晴,”林溪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低哑,“别在这里……”

“别在这里?那要在哪里?!”苏晴的怒火显然被林溪回避的态度彻底点燃,她猛地甩开林溪的手腕,指着医院灯火通明的大楼,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在里面吗?在那个混蛋的病房外面?!林溪!你看着我!七年了!你用了七年才把自己拼凑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现在告诉我,那个亲手把你打碎的人就在里面,你还救了他?你还守着他?!你还忘不了他?!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守着他!”林溪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尖锐,但随即又低了下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他是我的病人……重伤送进来的消防员……我是医生,我……”

“医生?”苏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短促而尖锐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讽刺和无法理解,“好一个医生!全江城就你一个医生吗?!林溪,你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我吗?!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带着这条丝线?!”她再次指向林溪的手腕,那条浅蓝色的旧丝带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刺眼,“这他妈是你藏了七年的东西!是你锁在抽屉最底下碰都不敢碰的东西!你现在把它戴在手上?对着那个把你伤得体无完肤的人?!你告诉我,你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病人?!你觉得我信吗?如果你真的只是把他当做普通的病人,你现在的状态是怎么来的?你为什么会这么的疲惫?你现在的状态就像七年前江焰和你分手时一样!”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林溪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苏晴的质问撕开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将她连日来的挣扎、煎熬、那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牵挂,赤裸裸地暴露在昏黄的路灯下。

她无法反驳。她戴着这根丝线,在夜深人静时站在ICU的窗外,看着那个昏迷的身影时,她心里想的,真的仅仅是“病人”吗?如果真的只是普通病人,她为什么要见缝插针的去看他?为什么会一直挂念着他?

“他……”林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绝望,“他伤得很重…右肩粉碎性骨折,动脉撕裂…又因为擅自下床伤口崩裂,大出血…差点没救回来…”

“没救回来才好!”苏晴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瞬间通红,里面翻涌着对林溪的心疼和对江焰刻骨的恨意,“那种混蛋!就该让他自生自灭!他当初怎么对你的?!一句‘分手’,一句‘没意义’,就把你像垃圾一样丢掉!他管过你死活吗?!你一个人在国外怎么熬过来的?!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抱着酒瓶哭到天亮的时候他在哪儿?!你差点连毕业都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在哪儿?!你差点连医生都没得做的时候他在哪里?这七年他找过你吗?!现在他受伤了,要死了,倒成了你的责任了?!凭什么?!林溪!你告诉我凭什么?!他凭什么在你要开始过新的生活的时候又再次来打扰你?!他怎么敢的?!”

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句质问都像重锤,砸得林溪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那些被她深埋的、刻意遗忘的七年孤寂与痛苦,在苏晴愤怒的控诉中,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猛地翻腾起来,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异国他乡冰冷的公寓,空酒瓶散落一地,窗外是陌生的霓虹;图书馆里对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泪无声地砸在书页上;深夜惊醒,心脏被巨大的空洞感攫住,痛得无法呼吸……她有段时间,甚至需要服安眠药才能入睡……

这些,都是拜江焰所赐。

“够了…晴晴…别说了…”林溪的声音破碎不堪,她抬手捂住脸,身体微微发抖,试图抵挡那汹涌而来的痛苦回忆。

“不够!”苏晴上前一步,用力抓住林溪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看着我!林溪!你醒醒!他根本不值得!他那种自私自利、懦弱无能的混蛋,根本不值得你为他流一滴眼泪,更不值得你现在这样折磨自己!你把他交给别的医生!立刻!马上!离他远远的!”

林溪透过指缝,看着苏晴因为激动和心疼而泛红的眼睛,那里面的关切和愤怒是那么真实,那么灼热。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唯一知道她所有伤疤的人。苏晴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了她试图包裹伤口的纱布,露出下面依旧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不能…”林溪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唾弃的软弱,“他的伤…很复杂…旧疤粘连神经…我…更了解…”

“呵!”苏晴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借口,“你更了解?你了解什么?了解他当年是怎么骗你的?了解他肩膀上的疤是怎么来的?还是了解他为什么像个懦夫一样逃走?!”她松开林溪的肩膀,双手叉腰,在原地焦躁地踱了两步,亚麻色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激烈地晃动,“好!就算你他妈的是华佗再世,非你不可!那行!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我倒要看看,这七年过去,这个缩头乌龟王八蛋,有没有长出点良心!有没有脸面对你!”

苏晴说着,一把拉住林溪的手腕,就要往医院里冲。她的力气极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

“晴晴!你冷静点!”林溪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手腕上的丝线勒得生疼,“他还在ICU昏迷!你进不去的!”

“昏迷?好啊!那就更好!”苏晴猛地回头,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有着不管不顾的情绪,“我就在他床边,把他当年做过的混账事一件一件骂给他听!把你分开后的情况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让他就算在阎王殿门口排队,也得给我听清楚!让他死了都不得安生!”

“苏晴!”林溪几乎是尖叫着阻止她,用尽全力挣脱她的手,挡在她面前,“别闹了!这里是医院!”

“我闹?!”苏晴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林溪!到底是谁在闹?!是你!是你明明知道那个混蛋伤害了你,你还是义无反顾地照顾他!是你明明知道靠近他就会变得不幸还是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当年他刚甩了你的时候一样!行尸走肉!失魂落魄!为了那么个玩意儿,值得吗?!”

“值不值得……”林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茫然,她看着苏晴愤怒到极致的脸,又仿佛透过她看向医院深处那个亮着冰冷灯光的ICU病房,“……我不知道。”

她缓缓抬起左手,看着腕间那条褪色的蓝丝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质感,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消散在夜风里。

“我只知道…那天他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全身是血…肩上的骨头都碎了…那道旧疤…就在新伤口下面…血不停地涌出来…”她抬起眼,看向苏晴,眼神空洞得可怕,“晴晴…我拿着手术刀…手都在抖…我差一点…差一点就握不住…我好害怕我救不回他…”

她的声音哽住,巨大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那个血淋淋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江焰灰败的脸,监护仪上令人害怕的数字,鲜血不断从她指缝间涌出的温热粘腻感…那一刻,什么恨,什么怨,什么七年的隔阂,都被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恐惧所淹没——她怕他死。怕他就这样消失在她面前,她可以接受不再见他,因为她知道他还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好好活着。但是,她不能接受,他在她面前消失,当时的她是多么的害怕救不回他!

苏晴看着林溪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脆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手腕上那条刺眼的蓝丝线,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她了解林溪,胜过了解自己。这个倔强的、骄傲的、用层层冰霜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女人,此刻流露出的,是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害怕。她在怕江焰死。哪怕江焰狠狠地伤害了她。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了苏晴的心脏。

她所有的怒骂和指责,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林溪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挣扎,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猛地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你啊……”苏晴的声音哑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你这个傻子……” 她猛地伸出手,再次将林溪紧紧抱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碎进自己怀里,阻止她继续坠落下去。

“好了…好了…”苏晴的声音在林溪耳边响起,不再尖锐愤怒,只剩下沉重的心疼和一种无措的安抚,她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林溪的背,“不说了…我们不说了…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去救别人?走,跟我走,先去吃点东西,你必须休息。”

这一次,林溪没有再挣扎。她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任由苏晴半搂半抱着,将她塞进了那辆保姆车。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和医院压抑的光线。车内温暖而安静,弥漫着苏晴惯用的昂贵香水味。

小雅担忧地看了一眼后座紧紧依偎着的两人,尤其是林溪那苍白失神的脸,识趣地升起了前后座之间的隔音挡板,将空间完全留给她们。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苏晴依旧紧紧抱着林溪,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告诉我,”苏晴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轻轻拍着林溪的背,“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伤的?伤得有多重?还有…那条丝线…你怎么又把它翻出来了?”她的目光落在林溪依旧紧攥着那条蓝丝线的手上。

林溪靠在苏晴的肩膀上,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苏晴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香水味,像一道薄弱的堤坝,暂时阻挡了那些汹涌的负面情绪。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积压的浊气和疲惫都呼出去,然后,用极其干涩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这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一切。

从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江焰被担架抬进急诊室的猝不及防;到抢救室里,那道横亘在新伤之下、触目惊心的旧疤;从他昏迷中无意识的呓语,到清醒后自己刻意的冷漠疏离;从他追到走廊质问那道旧疤的疼痛,到那枚意外掉出的蓝桔梗书签带来的巨大冲击;最后,是他不顾伤势强行下床导致伤口崩裂大出血,命悬一线,自己再次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以及他至今昏迷不醒的状态……

林溪的声音很轻,很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病例。但苏晴却听得心惊肉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林溪话语下那压抑的惊涛骇浪——每一次手术刀的落下,每一次监护仪警报的响起,每一次看到他肩上那道旧疤时的刺痛,每一次被他那复杂眼神注视时的煎熬,还有…看到他浑身浴血、生命垂危时,那种灭顶的恐惧。

当听到那枚蓝桔梗书签的出现,以及林溪发现书签背面刻着的“给溪”和那未完成的“焰”字时,苏晴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她低头看着林溪手腕上那条从书签上拆下来的、褪了色的蓝丝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所以,你戴着它…”苏晴的声音有些艰涩,指了指那条丝线,“是因为…害怕?”

林溪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抬起左手,目光落在腕间那条旧旧的蓝丝线上。昏暗的车内灯光下,那抹蓝色显得格外幽深。她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丝线打结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些起毛。

“他…一直没醒。”林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和脆弱,“他们说他生命体征平稳,一直不醒,可能是失血太多,身体太虚…或者…”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下去,“…是因为,他不想醒。”

苏晴的心猛地一沉。不想醒?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深想。

“ICU里…仪器很多…声音很吵…”林溪继续说着,像是在梦呓,“但每次我站在外面看…他躺在那里的样子…那么安静…安静得…像随时会消失一样…”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那根丝线,“我…有点怕。”

怕他真的就这样消失。怕那道旧疤,连同他这个人,连同那七年悬而未决的痛苦和那个书签背后的谜题,就这样永远失去答案。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质问,去怨恨,或者…去真正地放下。

“这条丝线…”林溪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抹蓝色,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像一根…拴着过去的绳子?或者…只是我给自己一点的慰藉…我不知道…晴晴…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无力迷茫。职业赋予她的冷静和强大,在情感的废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堪一击。面对江焰,面对那些汹涌而来的回忆和现实,她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和失控。

苏晴听着好友近乎崩溃的低语,看着她手腕上那根承载着太多沉重过往的蓝丝线,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她用力抱紧了林溪,下巴抵在她微凉的发顶,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所有的愤怒和斥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边的酸楚和心疼。

“傻瓜…”苏晴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老天爷真不公平,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来承担着沉重的后果?”

保姆车最终停在了一家远离市区喧嚣、环境清幽雅致的私房菜馆门前。苏晴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戴着墨镜口罩,在经理的恭敬引领下,熟门熟路地带着林溪穿过回廊,进了一个私密性极好的包间。

包间布置得古色古香,檀香袅袅,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精致的药膳一道道端上来,香气扑鼻,带着温补的气息。

“吃!”苏晴不由分说地把一碗炖得晶莹剔透的虫草花胶汤推到林溪面前,自己则没什么胃口地戳着碗里的米饭,“必须把这些都吃完!你看看你,瘦得都快脱相了!风一吹就能倒!”

林溪看着眼前热气腾腾、营养丰富的汤羹,却感觉胃里沉甸甸的,毫无食欲。她拿起勺子,舀了一点汤,机械地送到嘴边。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冰冷和混乱。她满脑子都是ICU里安静躺着的身影,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还有那条幽蓝的丝线。

“那个…书签,”苏晴打破了沉默,她放下筷子,看着林溪,眼神复杂,“应该不是你原本的那个吧。”苏晴用的是肯定句,“应该是那个混蛋又做的一个吧。他为什么又做了一个?背面刻的字…你怎么想的?”

林溪握着勺子的手顿住了。汤匙磕在碗沿上,发出一声轻响。她垂下眼帘,盯着汤碗里漂浮的几粒枸杞。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再做一个。”她低声回答,声音有些飘忽,“也许是…当年分手后,他后悔了?于是在书签的背面把字刻了上去?又或者…只是突然想到了我,就随手刻着玩?”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谁知道呢。七年了,什么都可能发生。”

“后悔?”苏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他后悔?他要是真后悔,这七年他死到哪里去了?!连个屁都没放!现在一个破书签,然后刻几个字就想一笔勾销了?做梦!”

林溪沉默着,没有反驳。苏晴的话虽然刻薄,却直指核心。后悔?若真后悔,为何杳无音信?那未完成的“焰”字,更像是一个仓促中止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符号,而非确定的答案。它带来的困惑,远比慰藉更多。

“小溪,”苏晴的声音严肃起来,她隔着桌子握住林溪放在桌面上的手,那只手冰凉,腕间的蓝丝线格外刺眼,“听我的,别想了。把那个破书签,还有这条破丝线,都扔了!彻底扔掉!眼不见为净!他醒了,把他交给别的医生,你离他远远的!这种男人,沾上就是晦气!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把你拖进泥潭里!别忘了那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就说,你不应该回国的!当时你要回国我死活不同意,我就是,就是怕你遇上他!我当时就应该坚决地阻止你的回来!听话,我们把它扔了,好不好?”

“扔了…”林溪喃喃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又缠上了那根丝线。扔掉?真的能扔掉吗?扔掉了这些看得见的物件,就能扔掉刻在心里的记忆和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旧疤吗?她看着苏晴关切又焦虑的眼睛,最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苏晴…我……做不到。”因为,那是她感情的承载体,她想问他,她还想问他,七年前为什么,为什么要突然抛弃她!?

“你!”苏晴气得差点拍桌子,看着林溪那副油盐不进、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她知道,有些坎,只能自己迈过去。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算了算了!吃饭!先吃饭!吃完再说!”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林溪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吞咽着苏晴夹到她碗里的食物。苏晴则是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边拿着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大概是在跟经纪人沟通推迟的通告。

吃完饭,苏晴强硬地拒绝了林溪回医院的请求,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了自己在江城购置的一处高档公寓。

“今晚住我这里!哪都不许去!”苏晴把林溪推进宽敞明亮的客卧浴室,“给我好好泡个澡!睡一觉!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林溪靠在浴缸边缘,闭上眼,试图放空自己。但水流声却变成了ICU里监护仪的滴答声,水汽仿佛变成了手术室无影灯的冷光,手腕上那条被水浸湿的蓝丝线,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肤,提醒着她无法摆脱的过去和此刻的混乱。

她最终还是失眠了。在苏晴公寓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她辗转反侧。黑暗中,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江焰身上混合着血腥和烟尘的气息,那枚书签上树脂的冰凉触感,还有他昏迷前那句嘶哑的“很疼”……各种感官碎片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微弱的晨光。林溪悄无声息地起身,换好衣服。苏晴还在隔壁房间熟睡。她看了一眼好友紧闭的房门,轻轻关上了公寓的大门。

清晨的医院走廊,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早餐粥点的气味。林溪的脚步在ICU门口停住。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隔着那扇小小的探视窗,静静地看着里面。

江焰依旧安静地躺着,姿势似乎都没有变过。各种管线连接着他的身体,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几道柔和的光斑。他看起来那么脆弱,又那么遥远。

林溪的目光落在他被被子覆盖的右肩位置。那里,新缝合的伤口下,依旧藏着那道七年前的旧疤。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腕——那根蓝丝线已经被她取下来,放在苏晴公寓的床头柜上。但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粗糙的触感。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病房里负责江焰的护士小张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林医生,您来了!正好,江队长凌晨的时候醒过一次!虽然时间很短,但意识是清醒的!刚醒来的时候,江队长还问了一句‘这是哪里’呢!”

林溪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倏地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小张:“醒了?什么时候?醒了多久?意识状态怎么样?有没有说哪里不舒服?神经反射测试了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急切,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小张被林医生突然爆发出的急切吓了一跳,连忙回答:“大概凌晨四点左右,就醒了大概两三分钟。意识很清醒!能准确回答自己的名字,也知道自己在医院。我问他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他摇了摇头,只说了句‘肩膀疼’,声音很哑。然后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值班医生来看过,瞳孔反射正常,四肢肌力也初步测试了,左臂没问题,右臂因为固定和疼痛,活动受限,但手指能轻微活动。医生判断是失血过多和身体太虚弱导致的嗜睡,让继续观察。”

醒了…他真的醒了…

林溪的呼吸有些急促。她隔着玻璃,再次看向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这一次,目光变得无比复杂。那层隔绝着生死的昏迷屏障消失了。他回来了。带着那道新伤旧痕,带着那枚书签的秘密,带着七年前未解的恩怨…回到了这个必须面对彼此的现实世界。

恐惧,期待,愤怒,茫然…无数种情绪瞬间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心底疯狂地冲撞。那道被她强行压下的、关于书签背面刻痕的疑问,此刻也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醒了。那个无声拷问了她七年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而他们之间那场迟到了七年的对话,或许…才刚刚开始。

林溪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涌入肺腑。她推开ICU沉重的隔离门,走了进去。脚步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江焰的病床边,站定。目光落在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上,落在他干燥起皮的嘴唇上,落在他被厚厚敷料包裹的右肩上。

她拿起床尾挂着的查房记录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职业的本能驱使着她开始记录最新的生命体征数据,查看引流袋的情况,动作依旧专业而利落。

然而,当她拿起笔,准备在记录板上写下医嘱时,笔尖却悬停在纸面上方,久久未能落下。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江焰的脸。晨光中,他眼睑下的睫毛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江焰…”一个名字,无声地在她的唇齿间滚过,带着七年积压的所有重量。

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林溪站在床边,像一座沉默的雕塑,她的心却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晨曦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他醒了。这场由火焰、旧疤和蓝桔梗书签引发的风暴,终于迎来了它的风眼——一个必须直面彼此、无处可逃的寂静中心。


ICU的灯光永远是那种不带感情的惨白。江焰的意识像是从一片粘稠沉重的泥沼里艰难地浮上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深处传来的、被药物钝化却依然清晰的剧痛。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监护仪规律却冰冷的“滴-滴-”声,输液泵细微的“嗒嗒”声,还有远处模糊的、属于医院的嘈杂低语。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天花板和几道晃动的人影。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火辣辣地疼。

“水……”一个嘶哑破碎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

“江队长?您醒了?”一张戴着口罩、只露出惊喜眼睛的护士脸凑近了些,“太好了!您别急,您现在还不能喝水,我给您用棉签润润嘴唇。”

冰凉湿润的棉签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嘴唇,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混沌的思绪开始艰难地拼凑。火场…坠落的梁…剧痛…担架…刺眼的抢救室灯光…还有…林溪那双冰封的眼睛…

林溪!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瞬间让他彻底清醒!他猛地想转头去寻找,右肩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江队长!别动!千万别动!”护士的声音带着紧张,“您的伤口刚刚稳定下来,绝对不能活动!您需要什么?”

江焰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他放弃了转头,只是急切地用目光扫视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声音嘶哑:“林…林医生呢?”

“林医生刚查完房不久,去处理其他病人了。”护士一边用棉签继续润湿他的嘴唇,一边回答,“您不知道,那天您的情况突然恶化,伤口大出血,真是吓死人了!幸好林医生当时还没走远,立刻冲回来组织了抢救。她亲自给您做的动脉吻合加固,忙了整整一个通宵!早上天快亮才离开,那会儿您生命体征才刚稳住。您是不知道,林医生那晚的脸色有多难看,我们都担心她撑不住呢。”

护士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对林溪的敬佩和心有余悸。她没注意到,病床上江焰那苍白的脸上,因为剧痛而紧蹙的眉头下,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护士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江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她守了他一整夜?在他再次濒死的时候?她不是……恨他入骨吗?她不是应该把他丢给别的医生,离得远远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他?还要守着他?那句冰冷的“无关紧要”,那句带着滔天恨意的“烧得干干净净”,和此刻护士口中那个通宵达旦、脸色惨白抢救他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矛盾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比肩上的伤口更疼。

“林医生可负责了!”小张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叹,“虽然林医生平时看着挺冷的,话也不多,但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对您的伤特别上心!这几天,不管多忙,她每天早晚必来ICU看您一趟,有时候就站在窗外看好久,那眼神……”护士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特别专注,特别认真。她还反复叮嘱我们要特别注意您右肩的神经功能,说您那道旧疤可能会影响恢复。哦对了,骨科和康复科的会诊,也是林医生亲自协调安排的,方案特别细致。”

旧疤……神经功能……会诊……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江焰心上。原来她并非全然冷漠。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更深沉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闭上眼,疲惫和身体内部的剧痛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意识开始变得沉重模糊。

接下来的几天,江焰的生命体征持续稳定,伤口愈合情况良好,终于被批准转回普通病房。转移的过程,由住院医师陈曼全程负责,林溪并未出现。只是在江焰被推入新病房前,陈曼拿着病历夹,例行公事地交代注意事项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江队长,林医生特别叮嘱,您的右肩现在是‘高危状态’,绝对、绝对不能再有任何意外受力。这次大出血造成了二次损伤,康复难度本就极大,如果再撕裂一次,神经和血管的损伤极有可能是不可逆的,我想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陈曼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江焰,“您将永远无法再胜任消防员的工作。若您不想失去您热爱的工作,请您务必珍惜这次机会,配合治疗。”

陈曼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江焰心中那点因护士的话而升起的、不切实际的微光。林溪的“特别叮嘱”,是如此的冰冷、专业,带着明确的界限和严厉的警告。她关心的是他的职业能力能否恢复,是他作为病人的依从性,而非他这个人本身。那“每天都来”的举动,或许真的只是出于一个主治医生对危重病人的高度责任感和职业素养。

这个认知让江焰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和苦涩弥漫开来。

因为江焰转到了普通病房,于是赵磊和队里的几个兄弟几乎天天来报道,谁有空就谁来,如果大家有空就大家一起来,他们带来水果、鲜花和队里兄弟们的问候,病房里一时充满了年轻消防员们特有的粗粝活力和关切。江焰努力配合着他们的关心,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郁和偶尔投向门口的怔忡目光,赵磊都看在眼里。

“江队,”这天下午,其他人离开后,赵磊削着苹果,状似无意地开口,“林医生……还没来看过你?”

江焰靠在升起的床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江焰一直想见林溪一面,奈何他自己动不了,林溪也因为去参加一场培训而将每日的查房工作交给了陈曼,他想见一面林溪的愿望一直未能如愿。

“感觉……林医生对你挺不一样的。”赵磊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语气斟酌着,“比别的病人,好像……更冷一点?”他挠挠头,似乎也觉得这形容不太对,“但……又好像更在意?你看她给你安排的康复计划,听说比标准方案复杂多了,康复科那边都说林医生要求特别严。”

江焰接过苹果,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苹果外层。更冷,又更在意。赵磊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那复杂的感受。

“她……一直是这样。”江焰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工作的时候,比谁都认真负责。”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当年在学校……也是。”

赵磊看着队长脸上那复杂难言的神色,想起之前林溪指着旧疤追问时的眼神,还有手术室外林溪那异常疲惫的身影,以及自己听到江焰二次受伤时走廊里发生的事情,他的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江焰没受伤的左臂:“江队,不管怎么说,林医生救了你的命,还……一直这么照顾着。你好好养伤,快点好起来,比什么都强,我想林医生也是希望你快点好起来的。”

江焰沉默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门口,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和……紧张。

这份紧张,在第三天下午,被骤然推开的病房门瞬间引爆,化作了刺骨的寒意。

门是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的,撞在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框都嗡嗡作响。

赵磊刚给江焰倒好水,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水差点洒出来。江焰也猛地抬头,心脏骤然收紧。

门口,站着一个人——苏晴。

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剪裁利落的当季大牌休闲装,勾勒出姣好的身材,亚麻色的长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妆容精致,墨镜推到了头顶,露出一双此刻正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漂亮眼睛。她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保温桶,但那姿态,不像来探病,倒像提着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病床上的江焰。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探病应有的关切,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憎恶、鄙夷和一种近乎刻骨的仇恨。

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了。

赵磊被苏晴这骇人的气势震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挡在了江焰的面前。

江焰的背脊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认出了苏晴,林溪唯一的好友,那个当年在他们分手后,无数次在电话里对他破口大骂、诅咒他去死的女人。七年不见,她的美丽依旧夺目,但那份美丽此刻被滔天的怒火扭曲,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压迫感。

“江、焰。”苏晴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顿,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淬毒的寒意。她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进病房,鞋跟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江焰紧绷的神经上。

她径直走到病床边,距离江焰和赵磊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越过挡在病床前的赵磊的身体,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被厚厚敷料包裹的右肩,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愕和那深藏的一丝……狼狈?

苏晴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像冰锥碎裂,“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这种地方见面。江大消防英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刻骨的恨意,“怎么?火场里没死成,现在躺在这里,是等着谁来给你颁个‘感动江城’的带血勋章吗?!”

“这位小姐!”赵磊听不下去了,脸色铁青。他无法容忍有人这样侮辱他的队长,尤其在他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时候。

“你闭嘴!”苏晴猛地看向赵磊,目光如刀锋般扫向赵磊,那股属于顶流明星的凌厉气场瞬间爆发开来,竟将赵磊这个经历过火场生死考验的汉子也震慑得一时语塞。“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出去!”她指着门口,声音冰冷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磊被激怒了,胸膛起伏着,握紧了拳头,但看着病床上脸色更加灰败的江焰,又强压下了怒火,梗着脖子没动。

“赵磊,”江焰的声音响起,嘶哑而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你先出去。”

“江队!”赵磊不甘心地喊了一声。

“出去。”江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他抬起左手,轻轻挥了挥,动作牵扯到右肩,带来一阵清晰的抽痛,让他的眉头紧紧锁起,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赵磊看着江焰痛苦忍耐的样子,又狠狠瞪了苏晴一眼,最终还是咬着牙,愤愤地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重重地带上了门。但他并没有走远,他就守在门边,以防里面出现什么意外,他来不及阻止,他觉得苏晴很熟悉,但是又不记得在哪里看过她,苏晴进来的那股气势,让他觉得来者不善。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充斥着消毒水味和苏晴身上那昂贵却冰冷的香水味。

苏晴的目光重新落回江焰脸上,那里面燃烧的怒火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赵磊的离开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倾泻出来。

“江焰,”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切齿的恨意,“你真是好本事啊!七年前,像扔垃圾一样把小溪甩了,让她一个人在国外生不如死!现在呢?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又让她救你?!让她守着你?!让她对着你那身破伤疤心神不宁?!你凭什么?!你告诉我,你他妈凭什么这么折磨她?!”

江焰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左手死死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苏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最脆弱、最不敢触碰的地方。他猛地抬眼看向苏晴,眼中布满了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伤口的剧痛:“……你说什么?她……在国外……生不如死?”

苏晴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愤怒,“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当然不会知道,小溪接到你那句冷冰冰的“分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像具被抽走灵魂的木偶,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你当然不会知道,她一个人在国外是怎么熬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抱着酒瓶哭到天亮!多少次哭着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那样对她?!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苏晴的声音哽咽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冲花了她的眼线。她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江焰,那眼神像是要将他凌迟。

“你当然不会知道!她差点就毁了!学业差点荒废!那么优秀的人,差点连毕业都撑不下去!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你,变得像只被全世界抛弃的流浪猫!她用了多久才重新站起来?用了多久才把那个破碎的自己一点一点粘起来?!你毁了她一次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还要出现?!”苏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泣血的控诉,“现在你带着一身伤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救你!让她因为你担惊受怕!让她因为你心神不宁!让她……让她看着那条破丝线发呆!江焰!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她?!你怎么敢呢?!既然你当年已经抛弃了她,你现在就应该老老实实地缩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

“轰——!”

苏晴最后那句泣血的质问,像一颗炸雷在江焰的脑海里轰然爆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画面,狠狠撕裂了他自以为是的“为她好”的谎言!

三天不吃不喝……行尸走肉……

整夜失眠……抱着酒瓶哭到天亮……

学业荒废……差点毕不了业……

破碎的自己……一点一点粘起来……

这些词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他以为他的离开是斩断牵绊,是给她自由和安稳。他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他一直以为……她最终会恨他,然后忘记他,最后开始新的生活。他从未想过,他自以为对她的“好”和“保护”,竟是将她推入了如此深不见底的痛苦深渊!他亲手摧毁了他最想守护的东西!

巨大的悔恨和灭顶的愧疚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吞噬!他张着嘴,想辩解,想嘶吼,想告诉她不是那样的!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狠狠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的剧痛,但那疼痛在此刻的心碎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死死地抓着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

“我……我……”他艰难地试图发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充满了绝望和痛苦,“我……不知道……我……”

“你不知道?!”苏晴看着他这副痛苦不堪、濒临崩溃的样子,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的母狮,胸中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不知道?!一句不知道就想抹掉一切吗?!”苏晴的声音尖锐到破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极致的痛恨,她指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指着江焰那张惨白绝望的脸,“江焰!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自私鬼!你根本不配!不配让她救你!不配让她为你担心!更不配……不配让她还留着你那点廉价的破东西!”

“够了,晴晴!”病房门在这片混乱和滔天恨意中,被推开了。

林溪站在门口。

她显然是刚下手术,应该是听到了病房里争吵的消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她的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淡蓝色刷手服,外面罩着敞开的白色长款医生袍。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带着明显疲惫的额头。她的脸色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她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扫过病房内的景象——苏晴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微微发抖的背影,以及病床上……那个如同被彻底抽走了灵魂、脸色灰败到极致、眼神空洞绝望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走了进来,后面是站在门口,还在喘着粗气的赵磊。他听见苏晴越来越愤怒的声音,怕江焰受到伤害,于是急忙跑去找林溪,刚好碰到刚下手术的林溪,于是带着林溪一路疾跑到这里。她没有看苏晴,而是将目光直接落在江焰身上,带着纯粹的、职业性的审视。

“江队长,”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稳、冷静,没有一丝温度,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有没有异常疼痛?还有,你要控制你的情绪,切记不可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还有,动作幅度也要控制。你现在要保持绝对的制动。”

江焰在她平静的注视下,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虚空移向她。那双曾亮如星火、此刻却布满血丝、只剩下死寂和巨大痛苦的眼睛,在对上她毫无波澜的视线时,像是被最强烈的探照灯灼伤,猛地瑟缩了一下,随即涌上更深更沉的绝望和无措。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语言,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悔恨,在她那冰封千里的眼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小溪……”苏晴的愤怒,在林溪进来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林溪,却不敢再说一句话,她知道林溪一直不让她来找江焰,今天她本来是想要给林溪送汤的,因为林溪最近状态不好,她怕她倒了,于是跑去之前吃私房菜的地方买了汤,送过来。却意外得知了江焰的所在病房,于是,忍不住愤怒的心情,就冲了过来。明明林溪告诉过她,江焰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也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但她就是忍不住,一想到当年林溪的状态,她就有滔天的怒火,她就控制不住她自己,她一定!一定要让江焰知道,当年他的一句“分手”,一句“没意义”,对林溪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晴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责备,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这里是医院,他是刚经历过大手术的重伤员。你的情绪,会直接影响他的恢复。这句话,我应该告诉过你。你也应该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救回他,你难道希望我所有的付出都付之东流吗?”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到床尾,拿起病历夹,开始专注地查看上面的记录,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她拿起笔,在记录板上快速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得令人心慌。

苏晴看着林溪那拒人千里的背影,看着她专注记录病历的侧影,看着她医生袍下微微绷紧的肩线,所有的怒火和不甘都堵在了胸口,憋得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她知道,林溪在用最坚固的堡垒将自己包裹起来,隔绝所有伤害,也隔绝了……她。

江焰靠在床头,看着林溪那冷漠疏离、仿佛置身事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彻底捏碎。苏晴的话如同淬毒的匕首,将他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而林溪此刻的反应,那将他彻底视为“伤员”而非“江焰”的冰冷态度,更像是一把盐,狠狠洒在他溃烂的伤口上。

巨大的悔恨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情绪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右手臂的固定支架传来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但他感觉不到那疼痛了。真正的剧痛,来自胸腔深处那被彻底碾碎的心脏。

病房里只剩下林溪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苏晴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林溪合上病历夹,放回原处。她走到床边,例行公事般地检查了一下江焰的引流袋,动作专业而迅捷,没有一丝多余。

对随后赶来的陈曼平静地说道:“引流正常,伤口无渗出。你等下检查一下江队长的右肩敷料是否有渗血的情况,再检查一下伤口有误裂开的情况。如果情况严重,你再叫我。”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江焰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江队长,我再次强调,你的右肩现在非常脆弱。二次损伤的后果,陈医生应该已经明确告知过你了。这不仅关系到你个人的康复,更关系到你能否重返岗位。请务必珍惜这次机会,为自己的职业负责。”

“职业负责”四个字,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江焰心上。她关心的,果然只是这个。他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苦涩,低声道:“我明白,林医生。”

“很好。”林溪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继续当前抗炎、营养支持方案。康复科一会会过来做被动活动。注意肺部情况,鼓励深呼吸咳痰,预防坠积性肺炎。”

林溪交代完后,就头也不回的准备走了,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轻叹了一声,顿了脚步,背对着江焰和苏晴说道:“晴晴,戴上你的墨镜,跟我来。”

苏晴本来大气不敢出,她知道林溪正在愤怒中,而且还是自己引起的。“好嘞,小溪”说罢,她快速戴上墨镜,提着保温桶,屁颠屁颠地跟上林溪。

就在林溪要跨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江焰哽咽且充满愧疚的声音:“林溪,对不起……”

林溪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的背影,在门口的光线下,瞬间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那挺直的脊背,那微微收紧的肩线,泄露了平静冰面下汹涌的暗流。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那样僵硬地站着,仿佛被那三个字钉在了原地。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却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林溪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依旧是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但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在江焰绝望的瞳孔里。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眉头,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卑微的祈求。

没有愤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江焰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无声的审视里,久到苏晴以为她会永远这样沉默下去。

然后,林溪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寂静的病房里:

“江焰。”

她叫了他的全名,不再是“江队长”,也不再是无视他。

“事情过去了,我也在学着放下,希望你也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在我这里毫无意义,它不能代替我过去的苦痛,也不能让我释怀我的过去。它,太轻了。”说完,林溪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清创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像一把沉重的锁,将里面所有的声响、血腥气和那双带着千钧重量的眼睛都隔绝开来。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恒定,却无法驱散林溪鼻腔里残留的那一丝新鲜血液的铁锈味,以及江焰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洗涤剂的、属于消防员的强烈气息。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映出眼底尚未褪尽的惊悸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右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按压他伤口时,隔着无菌手套感受到的、肌肉绷紧的韧度和皮肤的温度。刚才在浓烟与红光中,他那条新旧伤痕狰狞叠加、鲜血淋漓的手臂,如同最残酷的图腾,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反复灼烧。还有他最后那一声压抑的痛哼,和他凝视她时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复杂情绪——痛楚、愧疚、沉甸甸的……以及某种她不敢深究的、如同灰烬深处复燃的微弱光亮。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着一种失序的钝痛。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混乱的画面和翻腾的情绪强行压回冰封的深渊。然而,那声失控的尖叫——“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提醒着她那一刻灵魂深处的惊惶与暴露无遗的恐惧。

“林主任?”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护士小张,她正推着治疗车,脸上带着担忧,“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林溪瞬间直起了身子,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又恢复了她一贯冷漠的表情。“后续医嘱已下达给陈医生。密切观察江队长伤口渗血情况和神经功能。破伤风抗毒素和抗生素按常规执行。有异常随时通知我。”

“好的,林主任。”小张连忙点头。

林溪不再停留,迈开脚步,白色医生袍的下摆划出利落的线条,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带着一种刻意的、拒人千里的节奏,她迅速远离了清创室的门。

江焰被转移到了单人病房中,他没有开灯,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他的右臂伤口被厚厚的无菌敷料包裹着,麻药效力逐渐消退,深层的、带着灼烧感的钝痛如同苏醒的野兽,开始一波波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带来清晰的抽痛。

但这身体上的痛楚,远不及心底那片空旷的冰冷。

林溪最后那一眼——那深深凝望后决然转身、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反复扎进他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当高速旋转的锯片朝他而来时,那一刻她眼里的惊惧和无措是骗不了人的,她的心里有他!可当她戴上手套,拿起器械,站在无影灯下时,她又是那样一个绝对冷静、绝对专业、界限分明的“林医生”。那声撕心裂肺的“不——!”和她此刻的冰冷疏离,形成了最尖锐的矛盾,撕扯着他,也让他心底那点卑微的希冀在绝望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江队!”赵磊的声音带着心有余悸的急切,他刚去处理完演习收尾的事情,此刻才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同样一脸担忧的队员,“您怎么样?吓死我们了!那锯片……”他的目光落在江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臂上,声音哽住了。

“皮肉伤,没伤到筋骨。”江焰的声音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因牵动伤口而眉头紧锁,额角渗出冷汗。

“还没伤筋动骨!流了那么多血!”赵磊看着地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点,声音都拔高了,“林医生怎么说?严重吗?会不会影响……”

“不会。”江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缝合了,养养就好。林医生处理得很及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队员们担忧的脸,“演习结束了?后续都顺利吗?”

“结束了,都按计划完成了。总指挥还表扬了咱们队反应迅速,尤其……尤其您最后那一下,太险了!”另一个队员心有余悸地说,“要不是您反应快,那后果……”

后果不堪设想。江焰自己比谁都清楚。那条刚刚从毁灭性重伤中艰难恢复的手臂,承载着他重返火场的全部希望,差一点就……

“江队,”赵磊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困惑和探究,“刚才……林医生她……好像特别紧张?”他回想起浓烟中林溪那声变了调的尖叫和扑过来的身影,那绝不是一位见惯生死的外科医生面对演习“意外”的正常反应。

“是啊,是啊,队长,你没看到当时林医生那个反应,她看着那个锯片飞向队长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她就朝着队长飞奔过去了。”队员们也七嘴八舌的说道,一个比较年轻的队长狡黠地看着江焰,问道:“队长,我们,该不会很快就要叫林医生嫂子了吧?”

江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翻涌的情绪。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我和林医生……曾经是大学同学。”江焰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她,现在应该不想见到我。”江焰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以及抹不开的悲伤。

赵磊看着江焰灰败的脸色和紧闭的嘴唇,只能重重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您没事就好。您先好好休息,队里的事有我们盯着呢。”

队员们看江焰的样子,也不再继续问下去,又关切地叮嘱了几句,才在江焰的催促下离开。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赵磊陪着。麻药彻底退去,伤口的疼痛变得尖锐而清晰,像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肉深处反复穿刺。江焰靠在床头,闭着眼,眉头紧锁,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

“江队,疼得厉害?”赵磊看着江焰忍耐的样子,忧心忡忡,“要不要叫护士上止痛泵?”

江焰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能忍。”身体的痛,能让他暂时忘却心里的痛。

夜色渐深。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透不进这间被消毒水气味和沉重情绪填满的病房。赵磊靠在陪护椅上打起了瞌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江焰却毫无睡意。伤口的疼痛和脑海里翻腾的思绪如同两股绞索,将他紧紧缠绕。林溪最后那复杂的眼神,苏晴泣血的控诉……交替闪现,像一部无声的默片,反复播放着他亲手造成的悲剧。

“赵磊……”江焰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喉咙,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重量。

陪护椅上,赵磊一个激灵惊醒,猛地坐直身体,睡眼惺忪地抹了把脸:“江队?怎么了?伤口太疼了吗?忍不了我这就去叫护士!”他作势就要起身。

“别去。”江焰的声音低沉而疲惫,阻止了他。他没有看赵磊,目光依旧空洞地锁定在天花板某片模糊的阴影里,仿佛那里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又或者只是无底的深渊。“不是伤口……是这里。”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按在了自己左胸口的位置。

赵磊的动作顿住了,他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看清了江焰此刻的状态——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失血后的灰败,额角和鬓发被冷汗浸湿,紧抿的嘴唇透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忍,而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被掏走了灵魂。一股沉重的预感压上赵磊心头。

“你说,当年我和她分开后,她是不是真的……”江焰的声音艰涩无比,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她……在国外……是不是真的……过得很不好?像苏晴说的那样……生不如死?”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赵磊瞬间睡意全无,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黑暗中江焰那张写满痛苦的脸,沉默了。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过了好一会儿,赵磊才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江队,”赵磊的声音也低沉下去,“你如果真的被这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堵得心口疼……你就跟我说说吧。你和林医生……你们俩之间,肯定不只是普通的大学同学那么简单。我看得出来,你们……你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鼓励和安抚,“说说吧,把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或许……能好受点?总比一个人硬扛着强。”

黑暗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能卸下人在白日里精心构筑的防备。赵磊带着关切和理解的询问,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江焰心底那道锈迹斑斑、沉重无比的门锁。积压了七年的秘密、痛苦和无处诉说的悔恨,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开始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她……”江焰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沙漠中的砾石摩擦,“曾经的她,不是现在这样的。”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天花板,望向了遥远的过去。“那个时候的她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话也多,叽叽喳喳的,实验室里、图书馆里、食堂里……总能听到她清脆的声音,抱怨哪个老师太严,抱怨食堂阿姨手抖,分享她新发现的好吃的……她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像个小太阳,走到哪里,哪里就亮堂起来。”说到这里,他似乎看到了是那样鲜活、那样明媚的林溪。一想到那个时候的林溪,一蹦一跳地在他身边,嘴上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江焰就忍不住笑了。

江焰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而温柔的追忆,在这冰冷的病房里显得格外不真实。赵磊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仿佛能看到那个鲜活的、充满朝气的林溪在江焰的描述中缓缓浮现。

“我们……”江焰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还是直白地说了出来,“我们在一起了。就在大二下学期。是我追的她。林小溪那么漂亮,好多人喜欢她。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是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转瞬即逝。

“可是……”江焰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转折,“……那场实验室的火灾,改变了一切。”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右肩的位置,隔着病号服和厚厚的敷料,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道旧疤的凸起。

“那天下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丙酮瓶打翻,火苗‘腾’地一下就窜起来了,蓝幽幽的,像鬼火,顺着流淌的酒精直扑旁边的强酸试剂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有事!”江焰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我冲过去,一把就把她拽到了实验台下面……气浪掀翻了上面的烧杯,玻璃碎片混着火星像下雨一样砸下来……我背对着火,把她死死护在下面……”

他的叙述变得断断续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浓烟滚滚、热浪灼人的午后。“我能闻到……衣服烧焦的味道……还有……肩膀上……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火辣辣的疼……”他的左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用力到泛白。

“后来……消防员和校医来了,火灭了。我坚持自己去医务室,没让她跟着。我怕她看见……”江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脆弱,“我怕她看见伤口会害怕,会难过。校医处理的时候,我才知道……烧得很深,皮肉都翻卷了……校医说,这疤……怕是消不掉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江焰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回去找她的时候,故意把伤口裹得严严实实,还笑着跟她说,‘没事,小场面,就当提前消防演习了,男生留点疤才帅’……”江焰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我以为我瞒得很好……可是……我错了。”

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林溪那时的眼神——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臂,指尖隔着纱布,轻轻触碰他包扎的位置,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像一汪随时会溢出的清泉。她小声且略带哽咽地问:“江焰,真的……不疼吗?”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他心上。

“她……她看出来了。”江焰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也是,她本身就是学医的,她又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只是……没有戳穿我拙劣的谎言。后来,我偷偷发现……她总是趁我不注意,用那种……那种难过得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着我的肩膀……但是,她在我面前永远是笑着的,还是一样叽叽喳喳……其实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偷偷抹眼泪……”

回忆的痛苦如同实质的潮水,几乎要将江焰淹没。他停顿了很久,才艰难地继续下去:

“就是从那时候起……有些东西,开始不一样了。我看着她为我担心的样子,看着她偷偷掉眼泪……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赵磊……你知道吗?我看着她的眼泪,我脑子里……我脑子里全是……全是我妈的样子……”

江焰的声音彻底哽住了,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再次渗出大颗的冷汗。

“你知道的,我爸也是消防员。”江焰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在我十岁那年……一场化工厂大爆炸,他再也没能回来。”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蓄力量,才能说出后面的话,“我妈……她捧着遗像……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不哭,也不闹,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然后……然后她就倒了下去……再醒来,我妈就像变了个人,整夜整夜睡不着,对着我爸的照片说话,哭……一直哭,哭到眼睛都快瞎了……身体也垮了……”

黑暗中,赵磊清晰地听到了江焰压抑的、破碎的吸气声,那是强忍泪水的哽咽。

“所以,当我看着林溪,看着她为我担心落泪的样子,我就……我就仿佛看到了我妈当年的影子……”江焰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消防员……是我以后打算选的路……因为那是我爸走过的路……我从小就崇拜我爸,我很小就知道我会选择这条路。可是……”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那沉重的两个字如同巨石压在他的喉咙。

“我害怕啊,我害怕林溪变成我妈那样,要么每天都在担心受怕,我出一次任务,她就担心一次,还是,让她在未来的某一天……也捧着我的……我的照片……哭瞎眼睛?”江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绝望,“我做不到!赵磊!我做不到!我宁愿她恨我!我宁愿她忘了我!我也不能……不能让她承受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我不能让她……变成下一个我妈!”

巨大的情绪波动让他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右臂伤口的疼痛也尖锐起来,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了,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恐惧和痛苦之中。

“所以……你就……”赵磊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恍然,他终于明白了那看似决绝分手的背后,是怎样的挣扎和自以为是的“保护”。

“所以……我退缩了。”江焰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自厌,“我像个懦夫一样……只想逃开。我想着……只要我离她远远的,切断所有联系,时间久了……她总会好起来的。她会遇到更好的人,更安稳的生活……不用担惊受怕,不用……不用承受失去的痛苦……”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艰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后来……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林溪的爸爸……他找到了我。”

江焰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午后,那是他进入消防队的第一天。林父,那个在他印象中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人,此刻却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将他堵在消防局门口的路边。

“江焰,我知道你和小溪的事。”林父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但也要看清楚现实。”

“现实?”当时的江焰有些懵懂。

“现实就是你选择当一名消防员!”林父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小溪会一直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意味着有朝一日她可能要直面你的死亡。你知道吗?小溪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不在了。那你知道她妈妈是怎么死的吗?她妈妈是医生,而且是一名战地医生,所以,小溪从小耳濡目染,她一直想成为一名医生,她也正在成为一名医生的道路上。而我,在她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害怕,我怕她妈妈受伤,甚至,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会听到噩耗。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她妈妈死了,我捧回了她的遗像。那一刻,我的心也死了。要不是我还有小溪要照顾,我可能也会随着她妈妈去了。”

林父的话语像冰冷的子弹,一颗颗精准地击中江焰心底最深的恐惧和动摇。林父清晰地告诉他,他可能会给林溪带来的后果,那就是无尽的担忧和恐惧。

“我是她父亲!她是我一直呵护在手心的女儿!”林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所以,我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如果你真的爱她,真的为她好,就离她远点!彻底断了!别让她因为你,一辈子活在恐惧的阴影里!否则……”林父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威胁和冰冷,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江焰本就摇摇欲坠的决心。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江焰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着,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无力感,“他把我心里……最不敢面对的恐惧……都血淋淋地撕开了。我……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他。他说的……都是对的。”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赵磊听得心头发紧,他终于明白了那场分手背后所有的推手——江焰童年丧父的阴影,对母亲崩溃的恐惧,对林溪未来的担忧,以及林父那沉重如山、不容置喙的反对。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年轻的江焰死死困住,逼着他做出了最决绝也最残忍的选择。

“所以……你就……”赵磊的声音干涩无比。

“所以……我做了我这辈子……最后悔,也最懦弱的事。”江焰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浓重的自嘲和化不开的悔恨,“我约她出来……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刺眼的阳光,看到了林溪穿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那件浅蓝色裙子,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朝他跑来……

“……我看着她跑过来……看着她笑……看着她眼睛里的光……我……”江焰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我他妈就是个混蛋!我对她说……‘林溪,我们分手吧’……”

“她……她愣住了……”江焰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防线,汹涌地滑过他苍白的脸颊,“她问我为什么……声音都在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我不敢看她……我怕我一看她……我就说不下去了……我就……我就心软了……”

“我……我说……‘别问了,没意义’……”江焰重复着当年那句冰冷绝情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自己心头上剜下来的肉,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刻骨的痛楚,“……然后……我就走了……头也不敢回……像个……像个逃兵……”

他再也说不下去,压抑了七年的痛苦、悔恨和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将他淹没。他蜷缩在病床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左手死死地攥着胸口的病号服,仿佛想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身体里挖出来,喉咙里发出破碎而绝望的呜咽声,像一头濒死的、孤独的野兽。

“我伤透了她……赵磊……我亲手……把她推进了地狱……”他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泪水浸透了枕头,“苏晴骂得对……我就是个懦夫……自私鬼……我……我不配……我不配……”

赵磊僵坐在椅子上,看着黑暗中那个蜷缩着、痛哭失声、被悔恨彻底压垮的男人,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攫住了他。他从未想过,当年那场看似冷酷无情的分手背后,竟然埋藏着如此深沉的恐惧、挣扎和自以为是的“牺牲”。他明白了江焰的“懦弱”,也看到了这“懦弱”背后,那份沉重到几乎将他压垮的、扭曲的爱与责任。

他默默地站起身,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走到床边,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在江焰剧烈颤抖的肩背上。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陪伴,或许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给予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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