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
这个名字如同她本人一样,带着一种轻盈而缠绵的意味,在沈幸按部就班的警校生活外围,固执地盘旋着,如同校门外一道挥之不去的风景。那次商场门口的“英雄救美”,成了她接近沈幸最顺理成章的借口,也成了她锲而不舍的起点。
中国刑警学院的高墙和森严的门禁,如同冰冷的壁垒,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柳如烟试图直接进入的脚步。但这并未让她放弃。她的执着,以一种更迂回、更考验耐心的方式展现出来。
沈幸有限的周末外出时间,成了柳如烟精准捕捉的“窗口期”。她似乎拥有某种特殊的情报网络(或许是收买了沈幸某个不太有原则的同学,或许是长期观察摸清了规律),总能在他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或是在他必经的公交站、小餐馆附近,“恰好”出现。
“沈幸!好巧呀!”她总是这样开场,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她今天穿了一件浅咖色的牛角扣大衣,围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柔顺的黑发披在肩头。夕阳的余晖落在她仰起的脸上,映亮了一双漂亮的杏眼和微微上扬的、小巧的嘴唇。笑容明媚得晃眼,带着一种精心准备的“不期而遇”。
沈幸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他穿着便服,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带着训练后的疲惫和对这种“巧合”的抗拒。“嗯。”他冷淡地应了一声,脚步未停,径直朝着公交站走去。他需要利用这宝贵的几个小时去图书馆查资料,或者去市区买些必需品,没有时间应付这种“偶遇”。
柳如烟丝毫不气馁,小跑着跟上来,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像只轻盈又执着的蝴蝶。“今天训练累不累?看你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既不过分热络,又不显生疏,“我刚好要去前面的书店,顺路一起走一段?”
沈幸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他只想尽快摆脱。
柳如烟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冷意,自顾自地说着:“上次真的多亏你了!那个包里有我很重要的证件和资料,要是丢了就麻烦了!一直想好好谢谢你,可你们学校管理太严格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委屈,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沈幸冷硬的侧脸轮廓。
沈幸依旧沉默,目光直视前方,仿佛身边只是一团空气。然而,当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公交站旁那面光洁的玻璃橱窗时,橱窗的倒影清晰地映出了身后亦步亦趋的身影——杏眼,小嘴,浅咖色的大衣,柔顺的黑发……
橱窗的影像有些模糊,光影晃动。
那一瞬间,沈幸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太像了……
像那个在沈家阴暗书房里为他挡下镇尺的身影,像那个在昏黄灯光下为他讲解错题的侧脸,像那个在游乐园海盗船最高点被他覆住手时、眼底闪过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涟漪的人……尤其是那相似的穿着风格和眉眼轮廓,在夕阳的逆光和玻璃的模糊映照下,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恍惚感。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渴望和一种深切的、无法触及的失落,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浪潮,瞬间席卷了他。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不是她!看清楚!”,可情感却在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虚幻的慰藉。他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疲惫,一种对这份执着“偶遇”的厌倦,更是一种……对那相似面容下可能存在的、一丝丝虚假温暖的软弱妥协。
他紧蹙的眉头,在玻璃倒影的恍惚中,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些许。虽然依旧没有回头,但原本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似乎悄然泄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柳如烟何其敏锐。她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微乎其微的变化。她不再试图并肩,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沉默而柔和的影子。直到沈幸要搭乘的公交车进站。
“沈幸,”在他迈步上车的瞬间,柳如烟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下周……我可能还会‘顺路’去书店。”
沈幸上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车外那道执着的身影和那双望着他、充满期待与倾慕的杏眼。
公交车启动。沈幸靠在冰冷的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紧绷的侧脸,以及……心头那一片因那相似容颜而搅起的、无法平息的混乱涟漪。
***
沈幸的电话依旧规律地打来,但频率和内容都悄然发生了变化。分享训练场上那些热血沸腾的细节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生活化、也更……微妙的片段。
“姐,今天格斗课,我被教官摔了得有二十次。”他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
“注意防护,别硬撑。”我叮嘱道,能想象他龇牙咧嘴的样子。
“嗯,知道。”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后来去校门口那家面馆吃了碗牛肉面,老板多给我加了个蛋。”
“老板人不错。”我随口应道。
“嗯……”他拖长了尾音,似乎在组织语言,“……柳如烟也在那家店。她……她好像挺喜欢吃那家的面。”
我的心跳,在电话这头,几不可察地漏了一拍。来了。
“哦?”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姐姐的好奇,“这么巧?她还在‘顺路’感谢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沈幸似乎没想到我会用“顺路”这个词,而且语气如此平静,甚至带着点调侃。
“……嗯。”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郁闷,又似乎夹杂着一种试探落空的烦躁,“她……是挺爱去那家店的。聊了几句,她说她们学校社团最近在排话剧,挺有意思的……”
他开始讲述柳如烟提到的、关于她大学生活的琐碎片段。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分享一个普通朋友的近况,但那份刻意的“不经意”和试图引起我兴趣的意图,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他在试探。
试探我对另一个女孩频繁出现在他生活边缘的反应。试探我对柳如烟这个名字、以及她所代表的“热情”和“偶遇”的态度。他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潜意识里,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某种回应——是警惕?是不悦?还是……一丝丝的在意?
然而,我的回应注定要让他失望。
“大学生活是挺丰富多彩的。”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一个真正的、开明的姐姐在评价弟弟的朋友,“不过你训练任务重,精力还是要放在学业上。警校的淘汰率可不低。” 我适时地提醒他现实的压力,将话题拉回正轨。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我几乎能想象沈幸握着手机,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困惑和一丝挫败的模样。他精心铺垫的“分享”,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嗯,我知道。”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失落,那份刻意营造的轻松荡然无存,“姐,我……晚上还有自习,先挂了。”
“好,去吧。注意身体。”
电话挂断。忙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我放下手机,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略显苍白的皮肤下,是一双同样形状的杏眼,小巧的嘴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身上穿着一件款式简洁的浅咖色羊绒衫。
柳如烟……
沈幸刻意提起她,那语气里微妙的变化,那笨拙的试探……还有他描述中那份“顺路”的执着和分享琐事的刻意……
一个清晰却令人不安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沈幸对柳如烟的存在,不再仅仅是抗拒和疏离。那张与自己相似的容颜,那看似无害的执着,正在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侵蚀着他坚固的心防。他或许还未真正动心,但他显然已经默许了这份靠近,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利用这份相似,来试探他内心深处对另一个人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情愫。
他是在向我寻求某种许可吗?还是……他潜意识里,正在将柳如烟当作一个模糊的替代品,一个可以暂时寄托那些无法在“姐姐”身上实现的、朦胧渴望的幻影?
镜中的我,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沈幸,你知不知道,你放任那只在门外徘徊的、与自己姐姐相似的蝴蝶,正在搅动一场危险的涟漪?你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虚幻的慰藉里,却忽略了这慰藉背后可能潜藏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暗流?而那个冰冷的“代价”,如同蛰伏的猛兽,正静静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