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白添沈曼的其他类型小说《都市风云之逆光蓝图白添沈曼小说结局》,由网络作家“咸蛋黄白粥”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北京,国贸地铁站。清晨七点四十五分,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咖啡、汗水和地铁轨道特有的铁锈味。人潮像浑浊的粘稠液体,裹挟着无数个“白添”,在狭长的甬道里艰难蠕动。白添感觉自己就是这液体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悬浮颗粒,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身不由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领口有些松垮,熨烫的痕迹早已被拥挤抹平。廉价公文包的边缘被磨得起了毛,沉重地挂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次刹车和启动,他都要用尽全力才不至于摔倒,脚尖紧贴前面陌生人的鞋跟,后背感受着后面乘客呼出的热气。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在拥挤的闷热中迅速蒸发,只留下黏腻的触感。“叮咚——列车运行前方是国贸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冰冷的电子女声在嘈杂中显得格外刺耳。白添费力地抬起头,视线越...
《都市风云之逆光蓝图白添沈曼小说结局》精彩片段
北京,国贸地铁站。清晨七点四十五分,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咖啡、汗水和地铁轨道特有的铁锈味。人潮像浑浊的粘稠液体,裹挟着无数个“白添”,在狭长的甬道里艰难蠕动。白添感觉自己就是这液体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悬浮颗粒,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身不由己。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领口有些松垮,熨烫的痕迹早已被拥挤抹平。廉价公文包的边缘被磨得起了毛,沉重地挂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次刹车和启动,他都要用尽全力才不至于摔倒,脚尖紧贴前面陌生人的鞋跟,后背感受着后面乘客呼出的热气。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在拥挤的闷热中迅速蒸发,只留下黏腻的触感。
“叮咚——列车运行前方是国贸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冰冷的电子女声在嘈杂中显得格外刺耳。白添费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无数攒动的后脑勺,投向巨大的玻璃幕墙外。
晨光熹微,洒在CBD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其中一栋最高、线条最凌厉的建筑外墙上,一块巨幅LED广告屏正循环播放着最新款的奢侈品香水广告。画面中央,一个妆容精致、气场全开的女人,正自信地俯瞰着脚下如蝼蚁般的人群。她穿着剪裁完美的米白色套装,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神锐利而充满掌控感,红唇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
沈曼。
白添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狠狠摔下。屏幕上的女人,是他相恋三年、分手一年的前女友。一年前,她还是依偎在他怀里、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学姐,如今她已成了高悬于云端、需要他仰望的商业精英。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柄钝刀,每天都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广告词清晰地从站台广播的间隙传来:“……掌控命运,无畏前行。XX香水,成就你的蓝图。”
“蓝图……” 白添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他的蓝图是什么?是挤在这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里,去那个半死不活的国企格子间,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毫无意义的报表?是守着那间月租两千五、只有十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还是……彻底失去她?
手机在口袋里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固执。白添费力地从人缝中抽出手臂,掏出那部屏幕已经有些碎裂的旧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瞳孔一缩。
沈曼。
周围的一切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他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这是分手后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他。是后悔了?还是……只是通知他彻底删除联系方式?
人潮开始向车门涌动,巨大的推力让他几乎站不稳。手机还在固执地震动。白添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被人流挤出车门的瞬间,按下了接听键,同时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试图隔绝外界的喧嚣。
“喂?”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背景音是机场特有的、带着回音的广播声,清晰地传来:“……飞往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的CA981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白添。” 沈曼的声音传来,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距离感,仿佛在和一个不太熟的客户通话。“最近还好吗?。”
白添的脚步顿在站台上,周围匆忙赶路的人群像快放的电影画面从他身边掠过。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登机?她最终还是要去美国了。那个他们曾经无数次争吵、无数次憧憬、又无数次被现实击碎的梦。
“嗯。” 他最终只挤出一个单音。
“虽然我觉得你我都明白,这么久不联系,不是在冷战,但是打电话是想最和你正式确认一下” 沈曼的语速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我们分手了,对吧?,白添”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耳边炸开,白添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尽管分手是他提出的,尽管他早已预感到结局,但亲耳听到她用如此冷静、如此决绝的语气宣判,那股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真正席卷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夜晚,他们在他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爆发的最后一次争吵。
窗外是北京初夏闷热的夜,屋内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曼曼,再等等不行吗?” 白添的声音带着恳求,额上青筋微凸,“我托了老家的亲戚在办存款证明,只要凑够那笔保证金,签证一定能下来!半年,最多半年!”
沈曼站在狭小的窗边,背对着他,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她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半年?白添,我等不起!斯坦福的Offer是有时效的!华尔街的实习机会不会等我凑够存款!人生有几个半年可以浪费在等待和碰运气上?”
“这不是碰运气!” 白添激动地站起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未来!你去了美国,我们怎么办?隔着太平洋,隔着十二个小时,靠着视频电话维持?你知道签证官卡我的理由是什么吗?‘移民倾向’!就因为我父母是工人,我家没房没车没存款!他妈的这叫移民倾向?!这叫穷!”
“够了!” 沈曼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我不想再听这些借口!现实就是,我现在有这个机会,我必须抓住!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等签证’,放弃已经摆在眼前的金光大道!白添,你告诉我,就算你半年后真的去了美国,你能做什么?你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你的‘理想主义’能当饭吃吗?我们难道要靠着我在华尔街的薪水养你?然后每天在曼哈顿昂贵的公寓里,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
“我不是废物!” 白添的脸涨得通红,自尊被狠狠刺痛,“我会努力!我会……”
“努力?努力挤在北京的早高峰地铁里?努力在国企熬资历?努力每个月为了房租发愁?” 沈曼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失望,“白添,我们不一样。我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能掌控的未来!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和画饼充饥的理想!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却异常清晰冰冷:“我们都冷静冷静吧”
“白添?你还在听吗?” 电话那头,沈曼的声音将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拽回。背景里,机场催促登机的广播声更加急促。
站台上的冷风灌进他单薄的衬衫,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一个月前那场撕心裂肺的争吵和那句冰冷的分手宣言,此刻被沈曼在异国机场登机前的一句“最后确认”,赋予了更残酷、更彻底的终结感。
“……嗯”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浸满水的棉花,他只能再次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所有的质问、不甘、挽留,都在她那份冰冷的“确认”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那祝你一切顺利。” 沈曼的声音似乎松了口气,又或者只是他的错觉。“保重,再见。”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再见……” 白添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尾音消失在站台嘈杂的背景音里。
电话被挂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他的耳膜,然后刺入心脏。
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立在汹涌的人潮中,像一个突然断电的机器人。世界在他周围高速运转,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打着领带大声讲电话的西装男,背着书包追逐打闹的学生……他们的声音、动作、表情,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意义。
只有屏幕上那个熄灭的“沈曼”两个字,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
“让让!杵在这儿干嘛呢?没长眼啊!” 一个粗鲁的声音伴随着肩膀的撞击传来,力道之大,让本就心神恍惚的白添一个趔趄,手机脱手飞出,“啪”的一声脆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状,彻底黑了屏。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
白添没有弯腰去捡。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蜷缩在人来人往、冷漠喧嚣的地铁站台角落。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有胸腔里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砸落在蒙尘的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繁华的北京,巨大的国贸站台,他渺小得像一粒尘埃。沈曼登上了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带着她金光闪闪的蓝图。而他,白添,一个无钱无房无车的“三无”青年,在女友为了事业远走高飞的这一天,在象征着这座城市最繁华心脏的地铁站里,彻底碎了屏,也碎掉了关于爱情和未来的最后一点念想。
蝼蚁的命运,似乎从这一刻起,已被冰冷的现实钉死。而更深的沉沦,才刚刚拉开序幕。
碎裂的手机屏幕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张扭曲的、嘲讽的脸,倒映着站台顶棚惨白的灯光和匆匆掠过的模糊人影。白添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落满尘埃的雕塑。膝盖处传来的冰凉触感,透过薄薄的西裤布料,一点点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底那片空茫的荒芜来得刺骨。
“嘿,哥们儿,没事吧?” 一个带着点犹豫的年轻声音在头顶响起。一个穿着运动服、背着双肩包的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弯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关切。
白添没有抬头,只是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他不需要关心,尤其不需要陌生人的同情。他现在只想把自己彻底埋进地底,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男孩等了几秒,见他没有反应,又看了看地上摔坏的手机,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随着人流离开了。周围偶尔投来几道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很快也移开了。在国贸站,时间就是金钱,没有人会为一个陌生人的崩溃驻足太久。冷漠,是这座超级都市最坚硬的保护色,也是最锋利的伤人利器。
不知过了多久,站台广播再次响起,提示下一班列车进站。巨大的气流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纸屑,扑打在白添身上。他猛地一哆嗦,像被电流击中。麻木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丝知觉,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感。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短暂的逃避。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猛地抬起头。眼眶干涩,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红。他撑住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僵硬,针刺般的痛感从脚底蔓延开来。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部屏幕碎裂、彻底黑屏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掌心,那蛛网般的裂痕仿佛也延伸到了他的心上。他胡乱地将它塞进公文包侧袋,动作粗暴,像是在丢弃一件垃圾,又像是在掩埋一个不堪回首的证据。
随着新的人流涌入车厢,白添被裹挟着,再次陷入那令人窒息的拥挤中。汗味、香水味、早餐食物的油腻味混杂在一起,刺激着他的鼻腔。他闭上眼,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摆,像一株失去根基的浮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电话里沈曼冰冷的声音,以及一个月前那个争吵的夜晚,她失望而决绝的眼神。
“……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了!”
“我们分手吧。”
“结束了。你同意吗?”
“保重。再见。”
这些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一遍遍凌迟着他残存的自尊和对未来的最后一丝幻想。她成功了。她摆脱了他这个“累赘”,踏上了她金光闪闪的征途。而他呢?他还留在这个巨大的、冰冷的、吞噬梦想的都市里,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在早高峰的地铁里随波逐流。
地铁到站,换乘,再换乘。白添如同行尸走肉,凭借着肌肉记忆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当他终于踏出通往地面的扶梯,重新呼吸到室外污浊却相对自由的空气时,强烈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手表——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任何焦虑,反而是一种麻木的解脱。迟到?扣工资?算了吧。还有什么比失去一切更糟糕的吗?
他工作的那家老牌国企,藏身于一片略显陈旧的办公园区。几栋红砖小楼,带着计划经济时代的烙印,在一众崭新的玻璃幕墙大厦包围下,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迟暮的老人。白添走进园区大门,脚步虚浮。门口的保安大爷正捧着搪瓷缸子喝茶,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眼神里带着点见怪不怪的漠然。在这个地方,迟到早退、精神萎靡,似乎也是常态的一部分。
推开设计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油墨、旧纸张和廉价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格子间里,几个同事正对着电脑屏幕,或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或百无聊赖地刷着网页。听到开门声,有人抬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没人询问他为什么迟到。
白添径直走向自己那个靠窗、但被巨大文件柜挡住大半阳光的位置。角落里,他的大学室友兼同事施剑,正翘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搅动着杯里的速溶咖啡。施剑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蓝色条纹衬衫,头发用发蜡打理得油光水亮,手腕上那块不知真假的浪琴表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光泽。他抬起头,看到白添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嘲讽笑意。
“哟,白总?今儿个这是……体验民间疾苦去了?还是说,又跟哪位红颜知己依依惜别,难舍难分,耽误了时间?” 施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同事耳中。
白添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理会他。他现在没有任何力气去应对施剑的冷嘲热讽。他只想把自己扔进椅子里,隔绝这个世界。
“啧啧,” 施剑见他不回应,反而更来劲了,声音提高了些,“我说白添,不是哥们儿说你。沈曼师姐那是什么人?那是要往华尔街金字塔尖冲的人!你俩啊,早就不在一个频道了。分了也好,省得你整天患得患失,耽误人家前程,也耽误你自己……嗯,虽然你也确实没什么前程可言了。”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抿了口咖啡,眼神里满是现实的精明和冷酷。
白添拉开椅子,公文包重重地丢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颓然坐下,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施剑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痛的伤口上。是啊,他和沈曼,早就不在一个世界了。这个认知,在沈曼登机前的那通电话后,变得更加鲜血淋漓,无可辩驳。
他打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映入眼帘,像无数只爬行的蚂蚁,看得他头晕目眩。隔壁工位的小王探过头来,小声说:“白哥,上午李主任找你呢,好像有个报表急着要……”
“知道了。” 白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胡乱地点开一个文件夹,鼠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跳动。沈曼的航班,应该已经起飞了吧?此刻的她,是不是正坐在宽敞的头等舱里,俯瞰着云层,规划着她宏伟的蓝图?而他,只能困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格子间里,对着这些毫无意义的数字发愁。
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抛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拉开抽屉,动作粗暴地翻找着。抽屉深处,一个被压在最下面的硬质相框露了出来。那是他和沈曼在大四那年冬天拍的合影。照片上,雪花纷飞,沈曼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笑靥如花地依偎在他怀里,他则一脸傻气地搂着她,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背景是覆满白雪的未名湖,纯净而美好。
这曾是他最珍视的纪念品,是他灰暗生活里的一道光。如今再看,却只剩下无情的讽刺。照片里那个眼神明亮的自己,和此刻镜子里这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满身颓废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砰——哗啦!”
一声巨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白添的座位上,那个硬质的相框,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玻璃瞬间碎裂,锋利的碎片四处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那张承载着过往甜蜜的照片,从破碎的玻璃中滑落出来,静静地躺在一地狼藉之中。
白添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照片。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浑身散发着绝望和暴戾的气息。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施剑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嘲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忌惮。
白添喘了几口粗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理会那一地的狼藉。他猛地转过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大门,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满地折射着冰冷光芒的玻璃碎片。
门“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又缓缓弹回。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落在那张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照片上。照片里,沈曼的笑容依旧明媚灿烂,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个现实世界的冰冷和残酷。而照片边缘,一只属于白添的手,紧紧攥着外套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最终无力地松开,垂落。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国贸地铁站那冰冷刺骨的绝望,仿佛已经渗入了骨髓,一路跟随着白添,回到了他那间位于城市边缘、月租两千五的十平米出租屋。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隔夜泡面、灰尘、汗味和淡淡霉变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将他牢牢裹住。屋内陈设简陋得可怜: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一张堆满杂物和灰尘的旧书桌紧贴着墙壁,一个简易衣柜的门半敞着,露出几件皱巴巴的衣服。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朝北小窗,即使在正午,也只能吝啬地透进几缕惨淡的光线,无力地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砰!”
白添反手甩上门,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头顶那盏蒙尘的节能灯管都似乎晃了晃。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入这片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晦暗之中。公文包被随手扔在门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他像一截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朽木,直挺挺地倒向那张狭窄的单人床。
身体砸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激起一片灰尘。他睁着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如同黑色蜈蚣般的裂缝。沈曼登机前那冰冷决绝的声音,施剑在办公室里那充满优越感的嘲讽,还有国贸站台那令人窒息的拥挤和广告屏上她俯瞰众生的姿态……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
“结束了。你同意吗?”
“保重。再见。”
“你俩啊,早就不在一个频道了……”
“分了也好……省得耽误人家前程,也耽误你自己……嗯,虽然你也确实没什么前程可言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和对未来的最后一点残念。他猛地侧过身,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汗味和潮气的枕头里,试图隔绝这无休止的精神凌迟。然而,黑暗中,沈曼失望的眼神、施剑轻蔑的嘴角,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刻骨。
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暴戾之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需要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秒!
白添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大得床板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他赤红着眼睛,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昏暗的光线下粗重地喘息着。目光在逼仄的空间里疯狂扫视,最终定格在床底深处——那里塞着一个皱巴巴的超市塑料袋。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粗暴地将袋子拽了出来。灰尘弥漫。袋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只剩下小半瓶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透明玻璃瓶,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廉价威士忌。这是上次某个项目结束,同事随手塞给他的,他一直嫌劣质,丢在床底没动。
此刻,这瓶劣酒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白添粗暴地拧开瓶盖,劣质塑料螺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甚至懒得去找杯子,仰起脖子,对着瓶口就猛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呃……”
辛辣、灼烧、带着一股浓烈工业酒精味的液体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下喉咙,烧得他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呛得他剧烈咳嗽,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江倒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直冲脑门。这味道,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
但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暖流从胃部迅速扩散开来,伴随着轻微的眩晕感,像一层温热的、模糊的薄膜,暂时包裹住了他那颗被痛苦刺得鲜血淋漓的心脏。那尖锐的、啃噬神经的痛楚,似乎真的……被麻痹了那么一点点。
白添喘着粗气,看着手中晃动的劣质液体,眼神里闪过一丝病态的贪婪。他又灌了一口,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咽下去,忍受着那令人作呕的灼烧感。眩晕感更强了,眼前的景象开始微微摇晃、模糊。那些刺耳的声音、那些冰冷的画面,仿佛被推远了一些,变得不那么真切了。
就在他准备灌下第三口,试图彻底沉入这片酒精制造的混沌避难所时,出租屋的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被推开,刺眼的走廊灯光瞬间涌入,切割开室内的昏暗,也刺痛了白添因酒精而有些迷蒙的双眼。
施剑回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衬衫,头发一丝不乱,身上带着外面都市的尘嚣和一种刻意营造的精英气息。他顺手打开了屋里的灯,惨白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白添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手里还抓着一个半空的劣质酒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
施剑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白添和他手中的酒瓶上。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嘴角便毫不掩饰地向上勾起,露出一个混合着惊讶、鄙夷和浓浓优越感的笑容。
“嚯!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为情所困的白大情圣吗?” 施剑慢悠悠地脱下外套,动作优雅地挂在门后的简易衣钩上,仿佛置身于五星级酒店套房,而非这间弥漫着穷酸气息的出租屋。“怎么着?国贸站台演完苦情戏,回家又接着上演借酒消愁的戏码了?摔东西算什么本事?摔给谁看呢?” 他的语气充满了戏谑和刻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白添敏感的神经上。
白添握着酒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眩晕感被强烈的屈辱和愤怒冲散了不少。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施剑那张写满现实算计的脸。
施剑却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怒火,自顾自地走到那张唯一的旧书桌前,嫌弃地用指尖拂了拂桌面上的灰尘,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他自己的马克杯,准备去倒水。他一边动作,一边继续用他那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腔调说着风凉话:“我说白添,你差不多得了。沈曼走了就走了,天又没塌下来。地球离了谁不转啊?你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呢?除了显得你更废物,还能有什么用?”
“闭嘴!” 白添的声音嘶哑低沉,像受伤野兽的低吼,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压抑不住的怒火。
施剑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过身,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闭嘴?怎么,我说错了吗?白添,醒醒吧!沈曼是什么人?那是要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主儿!你呢?你是什么?一个要啥没啥,整天就知道做梦,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三无’青年!你俩在一起,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她走了,是放你一条生路,也是放她自己一条生路!懂不懂?”
“你他妈懂个屁!” 白添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床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酒精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在血管里奔涌,烧得他浑身发烫,理智的弦绷到了极致。他握着酒瓶,一步步逼近施剑,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光芒。“你以为谁都像你?眼里只有钱!只有往上爬!只有他妈的利益!感情在你这种人眼里,算什么?屁都不是!”
施剑看着他逼近,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冷酷:“感情?呵,白添,醒醒吧!在这个城市,感情能当饭吃吗?能给你买房买车吗?能让你不用挤在这么个狗窝里吗?能让你不用看李秃子那种人的脸色吗?” 他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你那套理想主义,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就是穷酸病!得治!”
“穷酸病”三个字,像三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击穿了白添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控力!
“我操你妈!” 白添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积压了太久的所有屈辱、痛苦、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抡起手中的酒瓶,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施剑那张写满现实优越感的脸砸了过去!
施剑显然没料到白添真敢动手,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偏头躲闪。
“哐当——哗啦!”
酒瓶擦着施剑的耳朵飞过,重重地砸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劣质的玻璃瓶瞬间炸裂开来,琥珀色的酒液混合着玻璃碎片,如同愤怒的泪花,四散飞溅!浓烈刺鼻的酒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墙壁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带着酒渍的凹痕。
几滴飞溅的酒液沾到了施剑昂贵的衬衫袖口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污渍。他惊魂未定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耳朵,看着袖口的污渍,再看看一地的狼藉和墙壁的凹痕,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里充满了后怕、愤怒和难以置信!
“白添!你他妈疯了?!” 施剑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惊惧而变调,他指着白添,手指都在颤抖,“为了个女人,你他妈想杀人?!”
白添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施剑惊怒交加的脸,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和流淌的酒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手。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在酒瓶脱手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如同溺水般的无力感。
他没有砸中施剑。或者说,他终究还是……不敢?或者说,不值得?
巨大的空虚和疲惫瞬间将他淹没,比之前的愤怒更加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颓然地坐了下去。他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插进自己凌乱的头发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在现实面前,在施剑所代表的冷酷规则面前,他的愤怒、他的痛苦、他那点可怜的自尊,都显得如此幼稚可笑,不堪一击。
施剑看着白添瞬间垮下去的样子,惊怒的表情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鄙夷、厌恶和一丝胜利者姿态的冷漠。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玻璃碴和酒液,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掏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袖口上的污渍。
“废物。” 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白添的耳膜。“为了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还差点伤了人。白添,你真让我开眼了。” 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收拾干净!再有下次,你自己滚蛋!这破地方,我他妈也受够了跟你这种疯子住一起!”
说完,他不再看白添一眼,仿佛他是地上的一摊污秽。他拿出手机,自顾自地刷了起来,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冷漠的侧脸。
狭小的出租屋内,只剩下劣质威士忌刺鼻的气味在弥漫,地上碎裂的玻璃碴和流淌的酒液,如同白添此刻破碎的人生和无处安放的痛苦,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光芒。白添蜷缩在床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着。
这个十平米的出租屋,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囚笼。而他,是里面最绝望的囚徒。
施剑那声冰冷的“废物”和“滚蛋”,如同最后两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白添试图在出租屋里筑起的、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早已消退,留下的只有宿醉般的头痛和更加尖锐的空虚感。施剑的存在,他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发出的细微声响,甚至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发蜡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都成了无时无刻的刺激,提醒着白添自己的失败和不堪。
他必须逃离这里!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白添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动作依旧有些摇晃。他看也没看坐在对面床铺、正对着手机屏幕露出算计笑容的施剑,抓起扔在门后的、已经有些磨损的旧钱包,胡乱地塞进口袋。外套?不需要了。他只想一头扎进一个能彻底淹没他、让他忘记一切的地方。
他拉开铁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将施剑那可能存在的、带着嘲讽的目光和那间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囚笼,狠狠地甩在身后。
夜晚的北京,霓虹初上。白添像一个游魂,漫无目的地走在喧嚣的街道上。车流如织,尾灯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路边店铺的灯箱广告闪烁着各种诱人的光芒;行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或疲惫、或兴奋、或麻木的表情。都市的繁华与活力,在此刻的白添眼中,却像一场盛大而冷漠的默剧,与他格格不入。
他需要声音!需要震耳欲聋、能彻底冲垮他脑中所有杂念的声音!他需要光!需要迷离混乱、能刺瞎他双眼让他看不清现实的光!他需要人!需要拥挤喧嚣、能让他彻底迷失其中的人潮!
后海。这个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那里有数不清的酒吧,有震天的音乐,有放纵的人群,有足以吞噬一切痛苦的漩涡。
他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目的地。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他憔悴失魂的样子,没多问,一脚油门汇入车流。
当出租车停在后海某个喧闹的入口时,白添感觉自己像是从冰冷的深海被抛进了一个沸腾的熔炉。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从四面八方涌来,混杂着人群的喧嚣、酒杯的碰撞、骰子的哗啦声,形成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掀翻的声浪。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古色古香的建筑轮廓上疯狂跳跃闪烁,将湖面映照得光怪陆离,也将每一个行走其间的人脸都染上了变幻莫测的色彩。
白添站在入口,被这巨大的声浪和炫目的光影冲击得有些眩晕。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酒精、香水、烤肉和汗水的复杂气味,反而让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找到了一丝病态的归属感。对,就是这里。这里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痛苦,只需要沉沦。
他随意推开一家看起来人声鼎沸、音乐最劲爆的酒吧大门。更加狂暴的音浪如同实质般拍打过来,瞬间淹没了他。昏暗闪烁的灯光下,人影幢幢,舞池里挤满了随着节奏疯狂扭动的身体,卡座里是推杯换盏、高声谈笑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精和荷尔蒙的气息。
白添挤过拥挤的人群,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目标明确地游向吧台。他找了个角落的高脚凳坐下,将那个干瘪的钱包拍在吧台上。
“威士忌!最烈的!”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被音乐淹没,但眼神里的疯狂和渴望却清晰无比。
酒保是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瞥了他一眼,没多问,熟练地倒了一小杯深琥珀色的液体推到他面前。白添甚至没看清牌子,抓起杯子,仰头就灌了下去!
“嘶——!” 比出租屋那瓶劣酒更加凶猛百倍的灼热感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如同吞下了一口岩浆!但紧随其后的眩晕和麻木感,也来得更加猛烈!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被逼了出来,但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扭曲的笑容。
“再来!” 他将空杯重重顿在吧台上。
一杯,又一杯。
辛辣的液体不断冲刷着他的喉咙和神经。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变形。舞池里晃动的人影变成了扭曲的光斑;震耳的音乐变成了混沌的轰鸣;吧台闪烁的彩灯拉出长长的、炫目的光带。那些啃噬心灵的痛苦、那些尖锐的嘲讽、那些冰冷的现实……似乎真的被这狂暴的声浪和灼热的酒精暂时冲散了,稀释了,推到了意识的最边缘。
他趴在冰冷的吧台上,眼神迷离地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仿佛那是通往遗忘深渊的唯一通道。
就在这时,舞池边缘,一个穿着米白色修身连衣裙、留着微卷长发的背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那个背影……那个高挑的、优雅的、带着一种天生优越感的背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酒精麻痹的混沌大脑!
沈曼?!
这个名字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击溃了他用酒精勉强筑起的堤坝!一股混杂着狂喜、委屈、愤怒和不甘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是她!一定是她!她没有走!她回来了!她后悔了!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燎原,烧尽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白添猛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动作之大差点带倒椅子。他踉跄着,拨开拥挤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背影冲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曼曼!沈曼!” 他嘶哑地喊着,声音淹没在巨大的音乐声中。
他终于挤到了那个背影身后,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激动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纤细的手臂!
“曼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 白添语无伦次,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
被他抓住手臂的女人猛地转过身!
一张浓妆艳抹、带着惊愕和明显不悦的陌生脸庞!根本不是沈曼!只是一个身材背影有些相似的年轻女孩!
“啊!你谁啊?!神经病!放开我!” 女孩被吓了一跳,随即用力挣扎,尖声叫了起来,脸上满是嫌恶。
白添愣住了,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失望和难堪所取代。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写满厌恶的脸,抓着对方手臂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女孩的尖叫声和挣扎立刻引来了她同伴的注意。几个穿着时尚、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迅速围了上来。
“操!你他妈谁啊?敢动我马子?” 一个染着红毛、脖子上挂着粗链子的高个男人一把揪住白添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其他几人也面色不善地围拢过来。
“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白添的酒醒了大半,意识到闯了大祸,连忙道歉,声音发颤。
“认错人?你他妈眼瞎啊?” 红毛男不依不饶,用力推搡着白添,“看你那穷酸样!喝点猫尿就敢撒野?吓着我女朋友了,怎么算?!”
“我……我赔钱……” 白添慌乱地去摸口袋里的钱包。
“赔钱?老子缺你那俩钢镚儿?” 红毛男更加嚣张,猛地一拳捣在白添的胸口!
“呃!” 白添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一张小桌,杯盘酒水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引来周围一片惊呼和闪避。
“妈的!给脸不要脸!” 红毛男的同伙也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拳脚眼看就要落下。
酒吧的保安反应迅速,几个穿着黑西装、身材魁梧的大汉立刻冲了过来,粗暴地隔开了双方。
“干什么!干什么!要打架滚出去打!” 保安头子是个一脸横肉的壮汉,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明显喝高了的白添,又扫了一眼那几个混混模样的年轻人。
“龙哥!这傻逼喝多了骚扰我女朋友!” 红毛男指着白添告状。
保安头子龙哥根本没兴趣听他们扯皮,直接一挥手:“都他妈给老子滚出去!别在这儿闹事!影响生意!” 他身后的保安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还在试图辩解的白添,像拖死狗一样,粗暴地将他往酒吧后门的方向拖去。那几个混混也被保安驱赶着离开了舞池区域。
白添被两个壮硕的保安架着胳膊,双脚几乎离地,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拖过拥挤的人群。周围是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音乐声、尖叫声、哄笑声、保安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噪音漩涡,将他彻底淹没。
“放开我!我自己走!” 白添徒劳地挣扎着,声音里带着屈辱的哭腔。
保安根本不理他,径直将他拖到酒吧后门——一条狭窄、潮湿、堆放着垃圾桶、弥漫着腐臭气味的小巷。后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刺骨的冷风夹杂着雨丝瞬间灌了进来!
“滚出去!再敢进来闹事,打断你的腿!” 保安头子龙哥站在门内阴影里,冷冷地丢下一句,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推!
白添本就站立不稳,被这大力一推,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踉跄着冲出了后门,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满是油污和垃圾积水的水泥地上!
“噗通!”
泥水四溅!
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和裤子,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皮肤和骨头里!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肯定是擦破了皮。他趴在泥泞中,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一条被抛弃的、落水的狗。
身后,酒吧的后门“哐当”一声被重重关上,连同里面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和迷离的光影,一起被隔绝。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巷子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垃圾桶旁老鼠窸窣的声响,以及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混合着泥污,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手脚发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反而又溅了一身的污水。酒精带来的麻痹和那短暂的疯狂,早已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屈辱。
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视线穿过狭窄的巷子上方,投向那片被城市霓虹映照得光怪陆离、却依旧灰蒙蒙的夜空。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同样是后海,同样是夜晚,却是在三年前的夏天。
那时的天空是清澈的深蓝,点缀着稀疏的星子。微风带着荷花的清香,拂过脸颊,温柔而惬意。他和沈曼手牵着手,沿着灯火阑珊的湖边漫步。沈曼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棉布裙,长发披肩,脸上带着轻松而甜蜜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辰。她指着湖面上摇曳的游船灯光,兴奋地说着什么。他侧头看着她,只觉得满心欢喜,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他笨拙地买了一支廉价的棉花糖递给她,她笑着接过去,像只快乐的小松鼠。那一刻,湖水温柔,晚风沉醉,未来仿佛铺满了金色的阳光。
冰冷的雨水顺着眼角滑落,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流进嘴里,是苦涩的咸味。
巨大的反差如同最锋利的刀,瞬间割裂了所有的伪装。白添再也无法抑制,蜷缩在冰冷泥泞的后巷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绝望而痛苦的呜咽。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输了。输给了现实,输给了命运,输给了自己的无能。他像一粒真正的尘埃,被这繁华都市的巨轮无情碾过,丢弃在这最肮脏、最冰冷的角落。
雨水还在无情地下着,冲刷着巷子的污秽,也冲刷着他脸上狼狈的泪痕。后海酒吧街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而模糊。只有这冰冷的雨水,这刺骨的泥泞,这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绝望,才是他此刻唯一的真实。
坠落,似乎已至深渊之底。
冰冷刺骨的泥水包裹着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在贪婪地汲取着寒意,深入骨髓。白添蜷缩在酒吧后巷的污水中,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悲伤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绝望的呜咽被压抑在喉咙深处,变成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后海酒吧街的喧嚣被那扇厚重的铁门隔绝,只剩下巷子里淅淅沥沥的雨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以及自己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颊,混合着污泥和泪水的咸涩味道流进嘴里。手肘和膝盖传来的火辣辣痛感提醒着他刚才的狼狈摔落。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却感觉僵硬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不知是酒精的灼烧还是心碎的余震。
他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在冰冷的侵袭和酒精残留的麻痹中沉沉浮浮。沈曼决绝的背影、施剑轻蔑的嘲讽、酒吧保安粗暴的拖拽、陌生女孩惊恐厌恶的脸、红毛混混揪住衣领的凶狠……无数混乱、屈辱的画面碎片在脑中疯狂闪现、搅动,最后都化作了身下这片冰冷刺骨的泥泞。
完了。一切都完了。爱情,尊严,未来……都在这肮脏的后巷里,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
就在他感觉意识即将彻底沉入冰冷的黑暗,身体也快要被冻僵麻木时,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撕裂了巷子的黑暗!
“嘎吱——”
伴随着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声音,一辆车身印着“警察”字样的巡逻车,缓缓停在了巷子口。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如同两柄利剑,精准地刺破雨幕,将蜷缩在污水中的白添和他周围的狼藉景象,赤裸裸地暴露在强光之下!
白添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随即又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雨滴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银针。他看到两个穿着藏蓝色雨衣的身影从车上下来,逆着光,身影高大而模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喂!干什么的?” 一个沉稳的男声穿透雨幕传来,带着职业性的警惕。
白添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嘶哑声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解释,想求救,但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麻木感堵住了他的喉咙。
两个警察踩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强光手电筒的光束在他身上扫过,照亮了他浑身湿透、沾满污泥、瑟瑟发抖的狼狈模样,也照亮了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和绝望空洞的眼神。
“喝多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警察皱了皱眉,用手电照了照白添的脸,浓烈的酒气即使隔着雨幕也能闻到。“摔了?”
年长的警察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白添的状况,又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幽深的巷子:“不像自己摔的。喂,小伙子,能说话吗?跟人打架了?还是被抢劫了?”
白添用力地摇了摇头,动作迟缓而僵硬。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证明自己没事,但手臂刚一用力撑地,手肘的擦伤就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软了下去。
“看样子伤着了,冻得不轻。” 年长警察判断道,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先别动。小刘,搭把手,把他扶起来。”
年轻的警察小刘上前,和年长警察一起,小心地将白添从冰冷的泥水里架了起来。白添的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无法站立,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两个警察身上。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被夜风一吹,寒意更是透骨。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身份证带了吗?” 年长警察问道,一边示意小刘扶稳白添,一边准备记录。
白添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湿透的布料紧贴着大腿。他的钱包!他猛地想起来,在酒吧里被红毛混混揪住衣领时,慌乱中好像感觉口袋被扯了一下!钱包丢了!里面仅有的几百块钱、身份证、还有那张该死的、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没了!
“丢……丢了……” 白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绝望。
“丢了?” 小刘的眉头皱得更紧,“那手机呢?有能联系家人的吗?”
手机……白添脑海中闪过国贸站台那声清脆的碎裂声,那块彻底黑屏、布满蛛网裂痕的手机……也没了。
他绝望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这种深夜醉倒街头、身无分文、证件全无的“三无”人员,是最麻烦的处理对象。
“先带回所里吧。” 年长警察做出了决定,“这么冻着不行,别出人命。回去再想办法联系他家人或者朋友。”
没有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白添像个破败的提线木偶,被两个警察半拖半架地塞进了巡逻车的后座。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属于外界的自由。车内弥漫着皮革、消毒水和淡淡的烟草混合的味道。暖气开得很足,吹在湿透冰冷的身体上,带来一种异样的、带着刺痛感的暖意,反而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巡逻车在雨夜的街道上平稳行驶,车窗外是流动的、被雨水模糊的霓虹光影。白添蜷缩在后座角落,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眼神呆滞地望着外面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依旧繁华喧嚣的世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绝望的味道。他感觉自己正被押往一个更大的、更冰冷的囚笼。
派出所的值班大厅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的味道。几个同样因为各种原因被带来的男男女女,或蹲或坐,脸上带着疲惫、麻木或焦躁。白添被带到一个靠墙的长椅上坐下。一个女警递给他一条半旧的、散发着消毒水味的干毛巾。
“先擦擦,把湿外套脱了。” 女警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但动作还算利落。
白添机械地接过毛巾,胡乱地在脸上、头发上擦了几下。冰凉的毛巾接触到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疲惫和屈辱感。他脱下湿透冰冷的外套,里面单薄的衬衫也几乎湿透,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年长警察拿着记录本走过来:“姓名?年龄?户籍地?记得家里人的电话吗?”
白添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声音低哑:“白添……25……冀省……清河县……”
“家里电话?” 警察追问。
白添的嘴唇动了动。父母的电话……他记得。但是,他能打吗?在凌晨时分,让远在千里之外、以为他在北京“打拼”的父母,听到他们的儿子因为酗酒闹事、被当成流浪汉捡进派出所的消息?想到父母可能出现的震惊、担忧、失望……他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记……记不清了……” 他最终选择了撒谎,声音细若蚊蚋。
警察显然不信,但也无可奈何,记录下基本信息后,继续问:“那在北京呢?有没有朋友?室友?同事?能联系上接你的人吗?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
朋友?室友?同事?
苏畅?那个爽朗的高中同学?他们已经多少年没联系了?他这副样子,怎么有脸联系她?
夏晚舟?那个刚进公司、像漫画里走出来的高冷女孩?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李主任?那个油腻的中年上司?知道他被警察带走,怕是会直接让他卷铺盖滚蛋。
施剑……
施剑的名字像一根毒刺,猛地扎进他的脑海。那个冷漠、刻薄、视他为累赘的室友!那个被他用酒瓶砸过、袖口被他弄脏、恨不得他立刻滚蛋的施剑!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让施剑来接他?这简直是自取其辱,是把自己最后的尊严送到对方脚下,任其践踏!
“没……没有……” 白添的声音更低,头埋得更深,几乎要缩进胸腔里。
“没有?” 警察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这么大个人了,在北京连个能联系的朋友同事都没有?那你平时住哪儿?工作单位总有吧?”
“住……住北五环外……XX小区……和……和一个室友合租……” 白添艰难地吐出施剑的地址。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勉强算得上“联系点”的信息。他不敢抬头看警察的眼神,那里面一定充满了鄙夷和厌烦,就像施剑看他一样。
“室友叫什么?电话多少?” 警察追问。
白添报出了施剑的名字和他记得的施剑的手机号。每报出一个字,都像在抽打自己的耳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施剑接到电话时,那副震惊、厌恶、继而露出极度嘲讽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警察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白添蜷缩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用那条散发着消毒水味的毛巾裹住自己依旧湿冷的上身,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身上的擦伤,带来清晰的痛楚。派出所大厅明亮的灯光,照得他无所遁形,也照得他内心的狼狈和绝望纤毫毕现。他像一件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等待处理的废弃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等待判决的煎熬,比雨夜的寒冷更加刺骨。他不敢想象施剑会如何反应,也不敢想象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略显刺耳的手机铃声在大厅里响起,打破了死寂。是那个年长警察的手机。他接通了电话。
“喂?是施剑先生吗?……对,这里是XX派出所……对,白添现在在我们这里……嗯,喝多了,在酒吧外面摔了,没大事,就是冻着了,证件也丢了……你看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把他接回去?……哦?在忙?……那大概需要多久?……好的,知道了。麻烦你尽快吧。”
警察挂了电话,走回白添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似乎更浓了:“你室友说他知道了,有点事要处理,晚点过来。” 他顿了顿,看着白添惨白的脸色,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漠,“等着吧。”
“晚点过来”……“有点事要处理”……
白添的心沉到了谷底。施剑会来的,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施剑绝不会“尽快”。他会故意拖延,让白添在这冰冷的派出所里,在这屈辱的境地中,煎熬得更久,品尝够这份自找的苦果。
白添将脸更深地埋进那条散发着消毒水味的干毛巾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更深沉的绝望,颤抖得更加剧烈。微光?不存在的。这冰冷的雨夜和冰冷的派出所,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等待审判的屈辱。
派出所大厅墙上的挂钟,指针像灌了铅一样,缓慢而沉重地挪动着。每一格轻微的跳动,都像是在白添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敲击一下。冰冷的塑料长椅硌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自身湿衣服散发的淡淡霉味,萦绕在鼻尖,熏得他阵阵反胃。
施剑的“晚点过来”,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神经。警察早已不再理会他,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或者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大厅里其他几个同样等待处理的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丝灰蒙蒙的、属于黎明的死气。雨似乎停了,但空气依旧冰冷潮湿。
白添蜷缩着,试图用那条半湿的毛巾裹紧自己,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酒精的后劲混合着彻骨的寒冷、身体的疼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一阵阵上涌,喉咙发紧,干渴得像要冒烟。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意识再次开始模糊的时候,派出所的大门被推开了。
一股清晨微凉的、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涌了进来,也带来了一个身影。
施剑来了。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的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长途奔波(或者仅仅是早起)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嫌恶和不耐烦。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大厅,很快就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长椅上的白添。
当看到白添那副浑身泥污未干、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裹着一条可疑毛巾瑟瑟发抖的狼狈模样时,施剑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撇着,毫不掩饰他的震惊和……厌恶。
他快步走了过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白添的心尖上。
“警察同志,我是施剑,来接白添。” 施剑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但那份冰冷和不耐烦依旧清晰地传递出来。他甚至没有先看白添一眼,直接走向了值班的警察。
年长警察抬起头,看了看施剑,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白添,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他拿出登记本:“施剑是吧?身份证看一下。你和白添什么关系?”
“合租室友。” 施剑掏出身份证递过去,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家里是外地的,在北京没什么亲人朋友。他工作单位我知道,XX国企设计部。”
警察登记着信息,随口问道:“他怎么搞成这样的?喝了不少吧?”
施剑这才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白添身上。那眼神,像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充满了鄙夷和厌烦:“谁知道呢。估计是……失恋受了刺激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天气,“平时看着挺老实一人,没想到喝点酒就……” 他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充满轻蔑的叹息。这叹息比任何指责都更伤人。
白添的身体猛地一僵,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膝盖里。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当众展示的、供人评头论足的残次品。
“行了,签个字吧。” 警察显然对这种室友间的龃龉不感兴趣,把登记本推给施剑,“人你带回去,好好看着点。大半夜的,喝成这样摔在外面,多危险。证件丢了让他尽快去补办。”
施剑飞快地签了字,笔迹潦草,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签完字,他看也不看白添,转身就朝门口走去,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那语气,就像在呵斥一条不听话的狗。
白添浑身一颤,强撑着从长椅上站起来。双腿依旧发软,眼前一阵发黑。他抓起那件依旧潮湿冰冷的外套,胡乱地套在身上,也顾不上泥污。经过警察身边时,他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谢谢。”
警察摆了摆手,没说话。
走出派出所大门,清晨冰冷而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白添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施剑已经站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自己先坐了进去,然后才冷着脸对还站在路边、有些不知所措的白添低吼道:“上车!快点!”
白添踉跄着钻进后座,紧贴着另一侧车门坐下,尽量拉开和施剑的距离。狭小的车厢里,他身上的泥污味、未散的酒气和湿衣服的霉味瞬间弥漫开来。施剑立刻皱紧了眉头,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然后降下了自己这一侧的车窗,任凭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师傅,北五环外,XX小区。开快点。” 施剑报出地址,语气冰冷。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两个气氛诡异的乘客,没多问,一脚油门汇入了早高峰初显的车流。
一路上,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电台里聒噪的早间新闻。施剑全程侧着脸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仿佛身边的白添是一团空气,或者更糟,是一团散发着恶臭的污染物。他甚至吝啬于给白添一个鄙夷的眼神,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辱骂都更让白添感到窒息和绝望。
白添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为寒冷和宿醉的折磨依旧在微微颤抖。头痛得像要炸开,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他不敢看施剑,也不敢看后视镜里司机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车子终于驶入了那个熟悉而破败的小区。停在单元楼下。
施剑率先推门下车,动作利落,仿佛一秒都不想多待。他扔下一张钞票给司机,说了句“不用找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单元门。
白添艰难地推开车门,双脚落地时又是一阵虚浮。他扶着车门站了几秒,才踉跄着跟了上去。
回到那间十平米、依旧弥漫着昨夜残留的劣质酒气和淡淡霉味的出租屋,白添感觉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他像一滩烂泥,直接瘫倒在自己那张冰冷的、凌乱的单人床上,连脱掉湿透泥泞外套的力气都没有了。
施剑站在屋子中央,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嫌恶浓得化不开。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走到白添床边,将纸条重重地拍在床头那个摇摇欲坠的小柜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醒了收拾干净!这屋里的味儿,还有你身上这身泥!再有下次,自己滚蛋!” 施剑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另外,”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刻薄,“李主任让你今天无论如何去他办公室一趟。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像是多待一秒都会被污染似的,抓起自己的公文包,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出租屋。“砰!” 铁门被重重摔上,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
白添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宿醉的痛苦蜷缩成一团。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向床头柜上那张刺眼的纸条。
纸条上是施剑龙飞凤舞、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字迹:
醒了立刻打扫干净屋子!开窗通风!消毒水在洗手台下!
把你那身脏衣服和垃圾处理掉!别污染环境!
李秃子找你!今天必须去!后果自负!
再有下次,自己找地方滚!
最后四个字“自己找地方滚”,写得又大又重,力透纸背,充满了驱逐的意味。
白添看着这张纸条,又想起施剑在派出所那冰冷的眼神、在出租车里那厌恶的扇风动作……巨大的屈辱、绝望、以及宿醉带来的剧烈头痛和恶心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同时扼住了他的喉咙,攥紧了他的心脏。
“呕——!”
再也忍不住了!强烈的恶心感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冲了上来!白添根本来不及起身,侧过头,对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和灼烧的胃液。剧烈的呕吐牵动着全身的肌肉,尤其是胸腹和头部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窒息。每一次干呕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痛苦得浑身痉挛。
他趴在床沿,脸贴着冰冷的床板,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呕吐物的酸腐气味混合着屋内的酒气、霉味和身上的泥污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狭小的出租屋里。
阳光透过那扇布满灰尘的小窗,吝啬地洒进来几缕微弱的光线,落在地板上那滩散发着酸臭的呕吐物上,也落在他惨白如纸、满是冷汗和痛苦的脸上。
宿醉的惩罚,才刚刚开始。而李主任的传唤,则像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地狱,似乎没有尽头。
出租屋里那滩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呕吐物,像一块巨大的、无法忽视的污渍,烙印在白添的视网膜上,也烙印在他摇摇欲坠的人生里。施剑那张冰冷刻薄的纸条,如同最后的驱逐令,悬在头顶。
宿醉带来的痛苦是全方位、毁灭性的。头痛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他太阳穴上不停地敲打;胃里空空如也,却依旧翻腾着灼烧感和恶心;四肢百骸都透着酸软无力,连抬起眼皮都感觉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重压——施剑的鄙夷,昨夜派出所的屈辱,酒吧后巷的冰冷绝望,还有……李主任那张油腻而严厉的脸。
“李秃子找你!今天必须去!后果自负!”
施剑纸条上的字句,如同催命符。白添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昨夜旷工(被警察带走)、长期萎靡的工作状态、甚至可能施剑或者别的同事已经将他在办公室摔相框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李主任耳中……桩桩件件,都足够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逃避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取代。滚蛋?他现在还能滚去哪里?老家?带着一身狼狈和失败,灰溜溜地回去?他不敢想象父母失望的眼神。留在北京?失去这份勉强糊口的工作,他连这个散发着霉味的狗窝都租不起,恐怕真要去睡天桥了。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对彻底坠入深渊的恐惧,逼迫着他必须去面对。
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床上爬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头晕目眩。他强忍着恶心,用冷水胡乱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空洞无神,胡子拉碴,头发像一团乱草。宿醉的痕迹和一夜的煎熬,清晰地刻在脸上。
他找出仅有的另一套还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和灰色西裤换上。衣服有些皱,但总比那身沾满泥污的强。他不敢看床头柜上施剑的纸条,更不敢看地上那滩已经半干的呕吐物。他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踉跄着冲出了出租屋的门。
清晨的冷风灌进领口,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挤上气味混杂、拥挤不堪的早高峰地铁,像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随着人流晃动。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报站声、手机外放的音乐声……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意义。他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胃部持续的痉挛和太阳穴血管突突的跳动。
走进那座陈旧的红砖办公楼,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设计部那扇熟悉的木门,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通往审判台的入口。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几个比他早到的同事,看到他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讶(他糟糕的状态),有探究,有幸灾乐祸,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小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白添那死灰般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低下头。施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正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拭着他的键盘,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戏般的冷笑。
白添感觉脸上像被针扎一样,火辣辣的。他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位置,尽量避开那些目光。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实质般黏在他的背上,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坐在那张熟悉的、靠窗却被文件柜挡住阳光的椅子上,他像一尊石雕,僵硬地打开电脑,却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屏幕上跳动的图标和文件夹,都变成了模糊扭曲的符号。
煎熬的等待开始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次李主任办公室门开关的声音,都让他心脏猛地一抽。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枪决的犯人,每一秒都无比漫长而痛苦。
终于,在上午十点左右,李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那个顶着地中海发型、身材发福、穿着不合身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目光精准地扫射过来,最后定格在白添身上。
“白添!进来!” 李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办公室里。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白添身体一僵,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软。他低着头,像奔赴刑场一样,一步一步走向那间象征着权力和审判的办公室。身后,似乎能听到施剑那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砰。” 办公室的门在李主任身后关上,也隔绝了外面那些探究的目光。但这小小的空间,压迫感却比外面强了百倍。
李主任的办公室不大,堆满了各种文件和图纸,显得有些凌乱。空气中弥漫着烟味、茶叶味和一种陈腐的气息。李主任坐回他那张宽大的、蒙着人造皮革的办公椅里,身体陷进去,双手交叉放在凸起的肚子上,一双小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锐利地审视着站在办公桌前的白添,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残次品。
“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李主任开口了,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失望和训斥,“白添啊白添,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不是挺精神一小伙吗?这才多久?啊?你看看你现在!脸色灰败,眼窝深陷,胡子不刮,头发跟鸡窝似的!还有你这精气神!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站都站不直!” 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白添低着头,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着裤缝,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不敢反驳,也无法反驳。
“昨天下午!你人呢?!” 李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愤怒,“旷工!招呼都不打一声!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当这单位是你家开的?想不来就不来?!还有前天!在办公室里发什么疯?摔东西?给谁脸色看呢?啊?!”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白添脸上。
白添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他能说什么?说自己去酒吧买醉然后被警察抓了?说自己因为失恋痛不欲生?这些在李主任眼里,只会是更加可笑的借口。
“没话说了是吧?” 李主任冷哼一声,从抽屉里“啪”地甩出几份文件,重重地摔在白添面前的桌子上。“你自己看看!看看你最近干的活儿!这什么玩意儿?!报表数据错漏百出!项目时间节点一拖再拖!让你修改的设计图,敷衍了事,到处都是低级错误!就你这工作态度,你这工作质量,你对得起谁?对得起单位发给你的工资吗?!”
白添的目光落在那些被红笔圈画得密密麻麻的文件上。那些刺眼的红圈和批注,像一道道鞭痕,抽打着他所剩无几的自尊。他知道自己最近状态极差,工作敷衍,但没想到会错得如此离谱,如此……不堪入目。
“李主任……我……” 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嘶哑而微弱。
“你什么你?!” 李主任粗暴地打断他,身体前倾,那张油腻的脸几乎凑到白添面前,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压迫感,“白添,我告诉你!单位不是慈善机构!不是给你疗情伤、醉生梦死的地方!你要是不想干了,趁早说!有的是人排着队等着进这个门!”
他喘了口气,靠回椅背,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但依旧冰冷如刀:“鉴于你近期的恶劣表现——无故旷工、工作态度消极、工作质量严重下滑、在办公场所情绪失控影响他人!经研究决定,给予你以下处罚:第一,扣除本月全部奖金!第二,留职察看三个月!三个月内,再出现一次类似严重错误,或者有任何违反纪律的行为,立即开除!听清楚没有?!”
“扣除当月奖金”、“留职察看”、“立即开除”……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白添的心上。奖金没了,本就微薄的薪水更是雪上加霜。留职察看……这意味着他成了整个部门的“危险分子”,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巨大的经济压力和失业的阴影,如同两座大山,轰然压了下来!
白添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站立不稳。他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身形。巨大的屈辱和绝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听清楚没有?!” 李主任不耐烦地再次追问,手指用力敲着桌面。
白添抬起头,眼神空洞,失去了最后一点神采。他看着李主任那张写满现实法则和冷漠权威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一个麻木的、干涩的音节:
“……清楚了。”
没有辩解,没有哀求,只有彻底的认命和麻木的接受。
“清楚了就滚出去!把你该干的活儿干好!别再给我捅娄子!” 李主任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嫌脏。
白添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向门口。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地板,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潭。他拉开办公室的门,外面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像无数根芒刺扎在他的背上。他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座位。
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依旧是那些模糊扭曲的符号。周围同事的目光似乎还在他身上停留,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他能感觉到施剑那边投来的、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小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回了头。
白添坐在那里,双手放在键盘上,却久久无法敲下一个字符。李主任冰冷的训斥声还在耳边回响:“……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工作质量严重下滑……”、“……扣除本月全部奖金……留职察看……开除……”
这些话语,连同昨夜冰冷的泥泞、施剑鄙夷的眼神、酒吧保安粗暴的拖拽……所有屈辱和绝望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正被钉在耻辱柱上,被所有人围观、评判、唾弃。
办公桌上那份象征着他“留职察看”处罚的书面通知单,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张冰冷的死亡判决书。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在爱情面前,他溃不成军;在现实(施剑)面前,他幼稚可笑;在职场(李主任)面前,他更是被剥光了所有尊严,像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巨大的无力感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噬。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
审判结束。刑期已定。而地狱的牢笼,似乎才刚刚锁死。
李主任办公室那场冰冷的审判,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脏水,从白添头顶狠狠浇下,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体温和挣扎的欲望都彻底浇灭了。那张写着“扣除当月奖金”和“留职察看”的通知单,被他麻木地塞进了抽屉最底层,仿佛只要看不见,那令人窒息的惩罚就不存在。
然而,惩罚是真实存在的。经济上的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本就捉襟见肘的工资,没了奖金,连支付下个月的房租都成了问题。而“留职察看”四个字,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将他彻底打入失业的深渊。
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彻底变成了办公室里的一个“行尸走肉”。
每天,他依旧按时上班,打卡,坐在那个靠窗的角落。他打开电脑,屏幕上堆积如山的报表、待处理的设计图、需要回复的邮件……那些曾经熟悉的工作内容,此刻在他眼中,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令人厌烦的符号。他机械地移动着鼠标,点开文件,目光却空洞地停留在屏幕上,手指久久无法敲下一个键。
效率?不存在的。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是完成着最基本的动作。交上去的文件依旧错误百出,被退回来修改,他再麻木地、拖延地改一改,周而复始。李主任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厌弃。同事们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沉默和游离,除了必要的交接,几乎没人主动跟他说话。施剑偶尔飘过来的目光,更是充满了看透结局般的嘲讽和冷漠。
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形的茧里。刻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避开任何可能的交流。午餐时间,他不再去食堂,要么借口不饿,要么买个最便宜的面包,独自躲在楼梯间或者消防通道里,食不知味地啃完。他感觉自己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突兀的、散发着失败气息的异类。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无处不在的空虚感,像两只不知疲倦的蛀虫,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宿醉的痛苦虽然已经过去,但那种渴望逃离现实、寻求片刻麻木的冲动,却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酒精的代价太大了,他不敢再轻易尝试。他需要一种新的、更隐蔽的、能随时随地抚慰他焦灼内心的东西。
一天下午,他被一份错得离谱、被李主任用红笔狠狠画了几个大叉的报表再次打回重做。看着那刺眼的红叉和旁边严厉的批注“敷衍!重做!”,一股巨大的烦躁和无处发泄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他感觉胸口憋闷得快要爆炸!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在同事们或惊讶或漠然的目光中,他低着头,快步冲出了办公室,径直走向大楼尽头那个狭小的、堆放着清洁工具的阳台。
阳台面对着大楼背面,视野狭窄,只有灰色的墙壁和楼下一条堆满垃圾桶的窄巷。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淡淡的霉味。这里通常只有清洁工阿姨偶尔会来,此刻空无一人。
白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落在他因为压抑愤怒而扭曲的脸上。那份被打回的报表,李主任冰冷的脸,施剑鄙夷的目光,还有沈曼决绝的背影……无数冰冷的画面在脑中翻腾,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需要冷静!需要释放!需要忘掉这一切!
他的目光在狭窄的阳台扫视,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被丢弃的半包香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上。可能是哪个清洁工或者维修工留下的。
一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他犹豫了仅仅一秒。下一秒,对痛苦的逃避和对麻木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半包烟和打火机。烟盒皱巴巴的,里面只剩下几根被压得有些变形的白色烟卷。
他笨拙地抽出一根,学着记忆里那些老烟民的样子,将过滤嘴的一端叼在嘴里。烟草的味道有些刺鼻。他拿起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手指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罪恶感而微微颤抖。
“嚓……”
火苗窜起,带着一股淡淡的煤油味。他凑近,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试图点燃烟卷。
“咳咳咳……咳咳……”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极其辛辣、呛人的烟雾猛地冲入喉咙、鼻腔和肺部!像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在气管里疯狂搅动!白添被呛得瞬间弯下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像是要炸开一样难受!
他狼狈地扶着墙,咳得惊天动地,感觉肺都要被咳出来了。第一次尝试,以惨烈的失败告终。他痛苦地喘息着,看着手里那根只燃了一小截的香烟,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挫败。这东西这么难抽,为什么那么多人离不开它?
然而,当那阵剧烈的咳嗽和不适感稍稍平息后,一种奇异的、微妙的感受却悄然浮现。刚才那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烦躁和愤怒,似乎……被这剧烈的生理反应冲散了一些?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那种被痛苦暂时转移注意力的感觉,却像黑暗中的一丝萤火,微弱却带着诱惑。
他犹豫地看着手里那根烟。烟草燃烧的味道依旧刺鼻。但那种短暂的、对痛苦的“覆盖”感,让他心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再次将烟叼在嘴里。这一次,他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浅浅地吸了一小口,没有试图将烟雾吞下去,而是迅速吐了出来。
“咳咳……” 依旧有些呛,但比刚才好多了。辛辣的烟雾在口腔和鼻腔里短暂停留,带来一种微微的刺痛和麻痹感。
他又尝试着吸了一小口,依旧快速吐出。慢慢地,他找到了一点感觉。烟雾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苦涩的平静。那种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巨大空虚感和焦灼感,似乎真的被这缭绕的烟雾暂时填补了、稀释了。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吸着那根廉价的香烟。看着淡蓝色的烟雾从口中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消散。每一次轻轻的吸吮,每一次烟雾的吞吐,都像是一个短暂的仪式,一个将他从令人窒息的现实里短暂抽离的仪式。尼古丁带来的轻微眩晕感,像一层薄纱,暂时蒙住了那些尖锐的痛苦和焦虑。
一根烟很快燃到了尽头。他有些意犹未尽地掐灭了烟头,手指上留下淡淡的黄色烟渍和烟草的味道。虽然喉咙依旧有些干涩发紧,胸口也闷闷的,但刚才那种快要爆炸的烦躁感,确实消退了。
他低头看着那半包剩下的烟,眼神复杂。他知道这不是好东西,对身体有害。但在这一刻,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中,这小小的、燃烧的白色纸卷,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可以短暂喘息的浮木。
他将剩下的烟小心翼翼地藏进了裤兜里。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也被他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回到办公室,他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小王似乎闻到了,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白添低着头,坐回自己的位置。那份被打回的报表依旧摊在桌面上,刺眼的红叉还在那里。但此刻再看,那股足以将他压垮的烦躁感,似乎被刚才那根烟短暂地压制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开始修改那些错误。动作依旧缓慢,效率依旧低下,但至少,没有那种想要掀桌而起的冲动了。
夜晚,回到那间冰冷的出租屋。施剑还没回来,或者根本不屑于回来面对他。屋子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呕吐物酸腐味和霉味。白添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那个狭小的、堆满杂物的阳台。窗外是城市迷离的灯火和模糊的喧嚣。
他再次掏出了裤兜里的烟和打火机。黑暗中,“嚓”的一声轻响,火苗跳动,映亮了他疲惫而空洞的脸。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一次,他尝试着让烟雾在肺里停留片刻。强烈的辛辣感再次袭来,伴随着一阵眩晕和轻微的恶心。但他忍住了咳嗽,缓缓吐出。
灰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升腾、扩散,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窗外的灯火阑珊。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屏幕上是堆积如山、毫无意义的工作文档。他呆呆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另一只手夹着烟,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摇摇欲坠。
烟灰缸(一个废弃的罐头盒)里,很快堆满了扭曲的烟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的烟草味道。这味道,混合着屋内的霉味和残留的酸腐气,形成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但白添似乎感觉不到了。他沉浸在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和那单调的敲击声中。每一次烟雾的吞吐,都像在填补内心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虽然那空洞深不见底,虽然烟雾散去后依旧是刺骨的寒冷和绝望,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支香烟燃尽之前,他获得了一种虚假的、病态的平静。
手指渐渐被熏染上淡淡的黄色。烟,成了他沉沦之路上,新的、更隐蔽也更致命的慰藉。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似乎也因为这缭绕的烟雾,找到了新的、更加麻木的节奏。
出租屋阳台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了室内弥漫的浓重烟味,却吹不散白添心头的阴霾和绝望。烟灰缸(那个废弃的罐头盒)里,已经堆满了扭曲变形的烟蒂,像一座微型的、象征着沉沦与疲惫的坟茔。
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亮着惨白的光,映着他同样惨白而麻木的脸。屏幕上是一个打开的空文档,光标在左上角固执地跳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的空洞。手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他已经这样枯坐了不知多久,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留职察看的阴影,扣除奖金后的经济窘迫,施剑那冰冷的驱逐令,李主任厌恶的眼神,同事们或明或暗的疏离……这一切,都像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北京这座巨大的城市,曾经承载着他和沈曼无数关于未来的憧憬,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的水泥森林和令人窒息的现实牢笼。
每一次呼吸这里的空气,都带着绝望的味道。
每一次挤上那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都像一次漫长的凌迟。
每一次踏入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都感觉坠入更深的冰窟。
逃!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这个念头疯狂滋长,几乎要破胸而出时,被他塞在抽屉最底层的备用旧手机(一部屏幕碎裂、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诺基亚古董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蜂鸣。
白添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茫然。谁会给他发信息?除了催缴话费的运营商,还有谁会记得这个号码?
他迟疑地拉开抽屉,拿出那部沉甸甸、布满划痕的旧手机。屏幕很小,光线昏暗,但上面跳动的发信人名字,却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麻木的神经。
妈。
是母亲。
他颤抖着手指,笨拙地按开那条短信。文字很简单,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添子,妈这周想你了,包了你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饺子。周末能回来不?路上慢点。
韭菜鸡蛋饺子……那是他从小最爱吃的。母亲总会把皮擀得薄薄的,馅塞得鼓鼓的,一下锅,满屋子都是韭菜和鸡蛋混合的、带着家的暖意的香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他仿佛看到了老家那间虽然简陋却永远干净整洁的堂屋,看到了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到了父亲坐在小马扎上默默抽着旱烟的样子,烟雾缭绕中是他饱经风霜却依旧宽厚的脸庞。那里没有冰冷的地铁,没有刻薄的室友,没有严厉的上司,没有令人窒息的格子间。那里只有最朴素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和……无条件的接纳。
“妈这周想你了……”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撬开了他封闭已久、坚硬如冰的心防。巨大的委屈、疲惫、孤独和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麻木。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几行温暖的文字。他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身体却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跋涉了太久、早已筋疲力尽的旅人,突然看到了远方透出的一丝微光,哪怕那光再微弱,也足以让他崩溃。
他想家!想那个虽然落后、却承载了他所有童年温暖和少年梦想的小县城!想那个永远会为他亮着一盏灯、永远会为他包好热腾腾饺子的家!
逃离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无比迫切!
他不要待在这里了!不要待在这个吞噬梦想、践踏尊严、冰冷无情的都市牢笼里了!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只是回去喘口气!他需要那片熟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需要父母那沉默却包容的目光,需要暂时远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这个决定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解脱感。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神里不再是空洞的麻木,而是燃烧起一种病态的、逃离的渴望。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用那部旧手机,艰难地编辑了一条短信回复:
妈,我周末回去。想吃饺子。
发送。
然后,他立刻行动起来,仿佛慢一秒就会被这牢笼再次拖回深渊。他打开那个简易衣柜,里面挂着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衣服。他胡乱地扯下几件相对干净的T恤、裤子,塞进一个半旧的、印着某个大学logo的双肩包里。动作粗暴而急切,像是在逃离一场即将爆发的灾难。
他没有带任何工作相关的东西。那些报表、设计图、李主任的训斥、同事的目光……所有属于北京、属于这份令人绝望的工作的痕迹,都被他刻意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憎恶地排除在外。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那部旧手机,充电器,还有……那半包皱巴巴的烟和廉价的打火机。
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他看了一眼这个十平米、充满霉味和屈辱记忆的出租屋,眼神复杂。施剑还没回来。他拿出那张写着“自己找地方滚”的纸条,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他不需要施剑的驱逐,这一次,是他自己要离开。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白添就背着他那个半旧的双肩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出租屋。他没有请假,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他像一个逃兵,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战场。
清晨的北京,尚未完全苏醒,但地铁站里已是人潮涌动。白添挤在人群中,感觉比以往更加窒息。他看着周围一张张或麻木、或焦虑、或充满斗志的脸,感觉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他不再属于这里。他的心,早已飞向了那个遥远而温暖的小县城。
他选择乘坐长途汽车回去。火车票需要身份证,他不想面对补办证件的麻烦和可能的询问。更重要的是,长途汽车站那种混杂着汗味、汽油味、廉价食物味道和各地乡音的氛围,似乎更能提前将他拉回那个熟悉的世界。
北京西站附近的长途汽车站,像一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蜂巢。各种口音的吆喝声、广播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烦躁又莫名熟悉的声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煎饼果子的油烟味、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还有人体散发的汗味。
白添背着包,站在嘈杂喧闹、人流如织的售票大厅里,看着电子屏幕上滚动着的、通往全国各地的班次信息,一时有些茫然。他像一个误入异域的游魂,与周围扛着巨大编织袋、拖家带口、大声用方言交谈的返乡民工们格格不入。
“清河!清河县!马上发车!差一位!差一位就走!” 一个穿着旧夹克、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手里举着一个硬纸板牌子,在人群中穿梭吆喝着,嗓门洪亮。
清河!听到家乡的名字,白添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挤了过去。
“去清河?几张?” 黝黑男人看到白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洗得发白的衬衫和半旧的书包上停留了一下。
“一张。” 白添的声音有些干涩。
“一百二!马上发车!跟我来!” 男人利落地报出价格,收了钱,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手写车票,然后转身就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起来,“快点!跟上!车不等人!”
白添攥着那张简陋的车票,像抓住救命稻草,紧紧跟在男人身后。穿过拥挤的售票厅,走过弥漫着浓重汽油味的停车场,最终停在了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车身漆皮剥落、沾满泥点的蓝色长途大巴前。
车门敞开着,一股混合着汗味、脚臭味、劣质皮革味和食物残渣发酵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白添一阵反胃。车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穿着朴素、面色黝黑的农民和工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打着瞌睡,有的在大声聊天。过道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蛇皮袋和行李箱。
黝黑男人指了指车上一个靠后的空位:“就那儿!快上去!马上走!”
白添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不适感,艰难地挤上车。狭窄的过道几乎无法下脚,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行李和伸出的腿,终于挪到了那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座位的人造革已经开裂,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坐上去硬邦邦的,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
他刚坐下,司机就发动了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在封闭的车厢内响起,车身随之剧烈地抖动起来。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将站台的喧嚣隔绝在外,也将他彻底关进了这个混杂着各种气味和声音的移动铁盒里。
大巴车缓缓驶出车站,汇入北京清晨的车流。白添将头靠在布满灰尘和油腻指纹的车窗玻璃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闪烁的霓虹灯牌……这些曾经象征着他和沈曼梦想起点的景象,此刻却像一张张冰冷嘲讽的脸,在向他告别,或者说,是在将他驱逐。
车子渐渐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荒凉。高楼被低矮的厂房和杂乱的城中村取代,宽阔的马路变成了尘土飞扬的国道。车厢内的气味和噪音依旧令人窒息,但白添却感觉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丝。逃离已经开始,距离那个冰冷的牢笼越来越远。
他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掉周围的一切。然而,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母亲短信里那句“包了你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饺子”,还有老家那熟悉的、带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空气……
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感受,混合着逃离的疲惫和对未知喘息的渴望,如同车厢里浑浊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归途,亦是逃离的起点。而前方等待他的,是短暂的救赎,还是更深的迷惘?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哪怕只是片刻。
长途大巴像一个巨大的、患有哮喘的铁皮怪兽,在坑洼不平的国道上喘息着、颠簸着前行。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车厢内的人如同炒锅里的豆子般上下弹跳,引发一阵阵惊呼和抱怨。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混合着汗味、脚臭味、劣质皮革的刺鼻味、晕车呕吐物的酸腐味,还有各种食物(主要是泡面和煮鸡蛋)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白添蜷缩在靠窗那个硬邦邦的座位上,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机械地摇摆。他脸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昨夜几乎没睡,加上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和颠簸,强烈的晕车感一阵阵袭来,让他头晕目眩,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紧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双手死死抓住前面座位的靠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颠簸,都感觉胆汁快要涌上喉咙口。
时间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变得格外漫长。窗外的景色从京郊的荒凉厂房,渐渐过渡到广袤的、初冬萧瑟的华北平原。灰蒙蒙的天空下,是无边无际的、收割后只剩下枯黄茬口的田野,偶尔点缀着几棵光秃秃的杨树,像大地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手指。单调、荒凉、毫无生气。
白添强忍着不适,偶尔睁开眼瞥一下窗外。这片土地,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然而此刻,在经历了大都市的繁华与幻灭之后,再看这熟悉的景象,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一丝隐隐的自卑。他像一个打了败仗、丢盔弃甲的士兵,灰溜溜地逃回故乡,没有荣光,只有满身的疲惫和伤痕。
车子中途在一个简陋的乡村服务站停下。乘客们如同逃难般涌下车,呼吸着外面相对新鲜的、带着尘土和牲口气息的冷空气。白添也踉跄着下车,蹲在路边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花了几块钱,买了一瓶冰凉的矿泉水,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刺激着灼烧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再次上车,继续颠簸的旅程。白添索性不再看窗外,也不再试图抵抗晕车。他将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任凭身体随着车厢摇晃,意识在疲惫、晕眩和半梦半醒之间沉沉浮浮。只有在最深的迷糊中,才能暂时忘却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荒芜。
不知过了多久,当白添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颠簸和浑浊的空气彻底消磨殆尽时,车身猛地一顿,然后缓缓停了下来。司机操着浓重的乡音大声喊道:“清河县到了!都下车了!”
车厢里顿时一阵骚动。乘客们纷纷起身,拖拽着行李,互相推挤着涌向车门。
白添如梦初醒,揉了揉被车窗硌得生疼的太阳穴,感觉脑袋依旧昏沉沉的。他抓起放在腿上的双肩包,随着人流,脚步虚浮地挪下车。
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一股混杂着尘土、汽车尾气、路边摊食物油烟和某种熟悉又陌生的乡土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白添被这复杂的味道呛得咳嗽了两声,随即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清河县汽车站。
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那个简陋小站似乎有些不同,但又仿佛没什么变化。站房依旧是几十年前那种灰扑扑的水泥建筑,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巨大的“清河汽车站”几个红漆大字,也斑驳褪色,透着一股沧桑感。站前广场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停满了各种颜色、沾满泥污的长途汽车、破旧的中巴车和轰鸣的三轮“摩的”。喇叭声、揽客的吆喝声、小贩的叫卖声、人们用方言大声交谈的声音……各种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比北京地铁站更甚,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粗粝感。
“住店吗?干净便宜!”
“打车吗?县城五块!马上走!”
“煎饼果子!热乎的!”
“清河——大王庄!走了走了!差一位!”
各种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穿着各色衣服、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们像潮水一样在他身边涌动。有背着巨大编织袋、满脸沧桑的民工;有抱着孩子、提着大包小裹的妇女;有穿着校服、三五成群的学生;也有像他一样,背着旅行包、神情疲惫的归乡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烟、油炸食品、汗水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复杂味道。
这就是他的家乡。没有北京的冰冷高效,没有CBD的繁华璀璨,只有最原始、最嘈杂、最接地气的生存图景。熟悉,却又带着一种久别重逢后的强烈陌生感。近乡情怯的感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白添拎着他那个半旧的双肩包,随着人流,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破旧的出站口。他感觉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像一个被剥去了都市外壳、又无法融入乡土内核的异类。背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一夜的疲惫和晕车的后遗症让他头晕眼花。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喧嚣混乱的车站,找个没人的地方喘口气。
站在出站口略显空旷一点的地方,他茫然四顾。几年没回来,县城的变化似乎不大,但又似乎有很多细节不同了。该往哪里走?家就在几公里外,但他却有些迈不开步子。是先去买点东西?还是直接打个车回去?他一时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惊讶和不确定的清脆女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白添?是白添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入白添的耳中。
白添的身体猛地一僵!这个声音……有点陌生,却又带着一丝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熟悉感。谁会在这里认出他?在清河县?除了父母亲戚,他几乎没联系过任何高中同学。
他带着一丝茫然和戒备,下意识地缓缓转过身。
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从站房顶棚的边缘斜射下来,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逆着光,他看到一个穿着米白色中长款风衣、围着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的年轻女孩,正拖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挺有质感的深色行李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旅途疲惫,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清澈,正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阳光勾勒出她高挑纤瘦的轮廓,利落的马尾辫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风衣的剪裁得体,衬得她身形挺拔,透着一股都市职业女性的干练气息,与她此刻身处嘈杂县城车站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白添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努力在刺目的光晕中辨认着那张褪去了青涩、增添了几分英气和知性美的脸庞。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
高中时代,那个总是风风火火、笑声爽朗、像个小太阳一样充满活力的身影,那个为了帮被欺负的同学出头、敢跟高年级男生据理力争的“假小子”,那个梦想着成为匡扶正义的大律师、整天捧着法律书籍啃的学霸……无数个模糊的片段瞬间清晰起来,与眼前这张明媚、干练却依旧带着一丝熟悉爽朗的脸庞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苏畅!
这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高中毕业后,他们考上了不同城市的大学,一个去了南方,一个留在北方。大一暑假的同学聚会见过一次,后来就渐渐断了联系。朋友圈里偶尔能看到她的动态,似乎一直在努力,但具体做什么,他并不清楚。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在他人生最狼狈、最想逃离一切的时候,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重逢!
“白添?真的是你?!” 苏畅拖着行李箱,向前走了两步,彻底走出了那片逆光的阴影。她脸上的惊喜更加明显,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很快又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浓浓的关切。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地扫过白添此刻的样子: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旧衬衫;沾着灰尘、一看就穿了很久的牛仔裤;那个半旧的双肩包;尤其是他那张脸——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疲惫而空洞,整个人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颓废和……绝望的气息。
这与她记忆中那个阳光开朗、眼神里总带着点理想主义光芒的白添,简直判若两人!
苏畅的眉头瞬间蹙紧,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担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地问道:
“白添?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一句关切的询问,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和心疼,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白添封闭已久、早已麻木的心门上。他那层用麻木和颓废筑起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仿佛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阳光依旧刺眼,车站的喧嚣依旧震耳欲聋。但白添的世界,却在这一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明媚干练、眼神里充满关切的高中同学苏畅,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无尽的委屈、痛苦和狼狈,都堵在了喉咙里。
重逢的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晦暗的世界,却也照出了他此刻最不堪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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