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细雨如丝,轻柔地缠绕在雕花窗棂上。苏绾绾静静地坐在窗前,目光落在案头沈砚之新题写的《鹧鸪天》上。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行字:“兵戈未解思乡切”,仿佛能感受到他在写下这一句时的心境。
自从慈恩寺塔一别后,沈砚之来苏府的次数愈发频繁了。每次他都会带来江南的宣纸和狼毫,与苏绾绾一同吟诗作画,探讨文学艺术。然而,昨日他临走时,却突然紧紧握住了苏绾绾的手,语气凝重地说道:“听闻苏府藏有定北军初代兵符设计图,那上面的狼牙关布防,或许能解北疆粮草之困。”
苏绾绾心中一惊,她知道定北军初代兵符设计图是苏府的机密,若落入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但沈砚之的话也让她意识到,北疆的战事确实严峻,若能助他一臂之力,或许能拯救无数百姓于水火之中。
正当苏绾绾陷入沉思时,绿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顾世子在二门求见。”绿枝的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许不耐,“还是那身铠甲,跟块冰似的。”
狼毫在宣纸上晕开墨团,宛如一朵盛开的墨色花朵。苏绾绾凝视着纸上那模糊的“砚”字,思绪却早已飘飞到了三日前的演武场。
那日,阳光炽烈,演武场上尘土飞扬。顾承煜身着银色铠甲,手持长枪,与裴氏的死士激烈厮杀。他的身上溅满了鲜血,却毫不退缩,如战神一般挡住了敌人的攻击。
当战斗结束,苏绾绾急忙跑到顾承煜身边,递上伤药。然而,他却突然别过脸去,冷漠地说道:“别白费心思了,沈砚之接近你没安好心。”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苏绾绾心中的那层窗户纸。她不禁想起了与沈砚之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温柔、他的笑容,难道都只是伪装吗?
此刻,墨香与雨气交织在一起,让苏绾绾感到一阵迷茫。她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顾承煜的警告,还是沈砚之的深情?
二门的青石板上,顾承煜的铠甲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水珠凝结其上,仿佛一匹被雨水打湿的孤狼。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凝视着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当苏绾绾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他猛地回过神来,迅速从怀中掏出半幅残图。图上用朱砂清晰地标出了裴氏暗桩的位置,而城西的破庙,正是沈砚之每月十五都会去的地方。
“这是我暗卫探到的消息,沈砚之每月十五都会去城西破庙——”顾承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苏绾绾打断了。她的指尖紧紧捏住了袖中沈砚之送的玉兰花帕,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一丝坚持。
“够了。”苏绾绾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世子总说沈公子是裴氏暗桩,可有真凭实据?”
顾承煜的手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昨夜在那座破旧的庙宇里,他亲眼目睹了沈砚之将兵符图的拓本交予裴氏的暗桩,而那方袖口的玉兰花手帕,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然而,当他想要开口质问时,那些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从他口中吐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你若信他,就去查查他左腕的烫伤——那是裴世明用沸茶浇的!”
雨丝不知何时突然变得密集起来,如牛毛般纷纷扬扬地洒落,打在坚硬的铠甲上,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苏绾绾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顾承煜微微发颤的睫毛上,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想起了十岁那年,顾承煜为了帮她捡回那只被风吹走的风筝,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折断了胳膊。可当她惊慌失措地跑到他身边时,他却强忍着疼痛,笑着对她说:“不疼,一点都不疼。”
如今,他眼中的焦急与当年如出一辙,只是这一次,却被沈砚之的温言软语冲淡了大半。
“世子若没别的事,我还要帮沈公子抄录兵书。”苏绾绾福了福身,语气平静地说道。然后,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去。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袖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顾承煜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东西,待看清那是一封沈砚之的信笺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至极。信笺上的“狼牙关布防”几个字,如同一根根尖刺,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戌初时分,夜幕已经降临,藏书阁内一片静谧,只有陈旧的墨香在空气中弥漫。苏绾绾站在暗格前,手中紧握着一把铜制的钥匙,微微颤抖着。
沈砚之曾经告诉过她,这兵符图能够解开北疆的困境,还说顾世子的防线漏洞百出。然而,他却没有解释为何对定北军的布防如此熟悉。
苏绾绾凝视着暗格中那张泛黄的图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绾绾,你在这里做什么?”祖父苏慎行的声音仿佛一道冰锥,刺破了夜晚的宁静,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苏绾绾猛地转过身,只见祖父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如炬,直直地落在她手中的兵符图上。苏慎行的腰间,那块先帝亲赐的护国佩发出清脆的响声,与顾承煜的狼头令牌如出一辙。
图纸在风中翻动,露出了狼牙关的布防细节。苏绾绾看着祖父那张铁青的脸,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突然想起顾承煜说过的一句话:“苏府的秘密,连你祖父都未必全知晓。”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却只有沈砚之的那句“为了北疆百姓”,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这张图纸对于苏府和定北军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的命门所在。
“跪下!”苏慎行怒不可遏,声音都有些发颤,“你可知这图纸若落入裴氏手中,定北军三万儿郎将死无葬身之地?”
苏绾绾双膝跪地,脊背挺直,如同一棵傲立的青松。木剑在空中呼啸着,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地抽在她的脊背上。
“啪!”
一声脆响,苏绾绾的身体猛地一颤,但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方玉兰花帕,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一丝支撑。
玉兰花帕上的纹路在她的眼前逐渐模糊,她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沈砚之的身影。他温柔地替她描眉,轻声对她说:“等我考上状元,就向苏府提亲。”
然而,此刻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淹没了她所有的回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未见过沈砚之穿官服的模样。
就在这时,阁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闯了进来。
“祖父!”顾承煜的声音在阁中回荡,带着些许焦急和慌乱。
他的铠甲上还滴着水,狼头纹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额头上的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她不懂事,要罚就罚我!”顾承煜的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的心如刀绞。
苏慎行的木剑停在半空,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一阵恍惚。顾承煜的父亲与他同生共死,是他最信任的战友。此刻,看着顾承煜通红的眼眶,他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北疆,顾将军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护着他的妹妹——苏绾绾的母亲。
“承煜,你出去。”他紧闭双眼,语气冷漠地说道,“这是苏府的家事,与你无关。”
更鼓缓缓地敲过了三声,夜已深沉。苏绾绾静静地趴在床上,聆听着窗外传来的声音。那是顾承煜与绿枝的争执声,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枕边,那里原本放着沈砚之送的诗集,然而此刻,她的指尖却触碰到了一支冰凉的狼头银簪。这支银簪是顾承煜去年硬塞给她的,他说:“遇险要刺对方手腕。”
“小姐,顾世子在院子里跪着。”绿枝的声音打断了苏绾绾的思绪,她红着眼眶,递过来一瓶伤药,“下着这么大的雨,他都跪了两个时辰了。”
伤药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雨水的味道,让苏绾绾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股香气,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沈砚之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
她撑起身子,缓缓地走到窗边,透过雕花的窗格,望向院子里的顾承煜。只见他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那身铠甲上的狼头纹已经被泥水覆盖,仿佛一头被拔掉了牙齿的狼,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为什么要帮我?”她隔着窗户,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和不解。
窗外,雨丝如帘,细密而连绵。顾承煜站在雨中,仰头望着她,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滴落在他胸前的狼头令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你若被逐出苏府,我……我还要不要这门亲事了?”
苏绾绾的喉咙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紧得厉害。她想起了许多与顾承煜有关的事情。
十岁那年,顾承煜把一个平安符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她,另一半留给自己,还说:“一人一半,岁岁平安。”
十五岁生辰时,他送来一个精美的暖炉,上面刻着她的小名,那是他亲手所刻。
还有刚才,他不顾一切地冲进藏书阁,眼中的焦急比雨水还要滚烫。
这些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苏绾绾的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
说时迟那时快,角门处传来三声轻轻的敲门声,这可是沈砚之跟她约好的接头暗号呢。苏绾绾看着顾承煜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忽地转身走向梳妆台,拿出沈砚之送的玉兰花簪——簪头的珍珠在烛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简直和顾承煜眼中的泪光一模一样。
“绿枝,快开角门。”她轻声说道,“我要去见沈公子啦。”
顾承煜的眼睛猛地一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簪子上涂了一层药膏——那可是他亲手调制的防狼毒药啊,现在竟然被用在了沈砚之送的簪子上。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败在了那方绣着玉兰花的手帕上,败给了她眼中对温柔的向往。
角门打开的声音惊得鸟儿四散纷飞。苏绾绾望着沈砚之撑着伞缓缓走来,衣摆上竟然没有一滴雨水,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顾承煜在雨中跪了两个时辰的画面,那身铠甲下的中衣肯定已经湿透了。然而,沈砚之却满脸笑容地递过来一个暖炉,还温柔地说:“听说你受伤了,我特意连夜熬了补汤呢。”这碗汤的热气,瞬间驱散了她心中所有的犹豫不决。
“砚之,”她笑嘻嘻地握住他的手,压根儿没瞧见他袖口的玉兰花手帕上,不知何时多了道鲜红的血痕,“我拿到兵符图啦!”
沈砚之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像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不过很快就变成了一脸心疼:“哎呀,疼不疼呀?等我拿到裴相给的官印,就带你去江南玩儿哦——”
话还没说完呢,角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顾承煜的亲卫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那块染血的玉兰花手帕——那可是从沈砚之与裴氏暗桩交易的破庙搜来的,上面的“裴”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可真刺眼啊!
苏绾绾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顾承煜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铠甲,又瞅了瞅他手里的“证据”,突然就想起了藏书阁里的那顿打,还有他在雨中的“长跪不起”。可就在这时候,沈砚之却突然一把推开她,袖子里“嗖嗖嗖”飞出三道毒针,直直地朝顾承煜的眉心射去。
“承煜!”她笑嘻嘻地扑过去,却瞧见顾承煜早有准备,长剑一挥,毒针就被劈成两半,那剑尖还顺带在沈砚之的左腕上划了一下,露出下面恐怖的烫伤疤痕——跟顾承煜说的一模一样。
沈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转身撒腿就跑,结果被亲卫给拦住了。他看着苏绾绾那震惊的小脸蛋,突然笑了起来:“你不会以为顾承煜是真心想保护你吧?他就是想利用你拿到苏府的遗诏——”
话还没说完呢,他突然开始疯狂抽搐,七窍里开始往外冒黑血。苏绾绾看着他那扭曲的脸,突然就想起了在慈恩寺塔的时光倒流,想起了顾承煜倒在她怀里的样子。这时候沈砚之的死,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让她一下子惊觉,自己竟然在错误的道路上走了这么远。
“绾绾,你信我吗?”顾承煜的声音有点发抖,他赶紧把自己的铠甲给扯了下来,露出里面绣着她小名的中衣,“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利用你,我只是……只是怕你会受伤。”
苏绾绾看着他胸前的狼头刺青,看着他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突然发现,在所有的温柔陷阱里,只有顾承煜的笨手笨脚,才是最真实的心意。可就在这时候,祖父的身影出现在了角门那里,手里还拿着她偷出来的兵符图,还有一张盖着苏府大印的休书。
“苏绾绾私盗军防图,触犯族规,” 苏慎行的声音发颤,“从即日起,逐出苏府,永不得入族谱。”
雨声忽然变大,淹没了顾承煜的怒吼。苏绾绾望着祖父手中的休书,望着沈砚之逐渐冰冷的尸体,忽然明白,有些错误,一旦迈出,便是万劫不复。而顾承煜,那个在雨中为她长跪的少年,终究是被她亲手推开,推入了更深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