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仲呷一口酒,借着酒劲继续说道:“这三十六将中,李神福当属第一,一生从无败绩,堪称百战百胜,且对杨行密忠心耿耿,可惜于去岁病逝。否则李神福若还在,有他辅佐,江南不会乱。”
“季兄为何会觉得徐温可当?”
张颢其人,刘靖没听过。
不过徐温却有所耳闻,此人就是南唐烈祖李昪的养父。
季仲正色道:“三十六将,皆战功赫赫,唯独徐温寸功未立。不过此人不可小觑,乃是玩弄权谋的高手,早早便追随杨行密,为其出谋划策,被引为心腹谋士,这些年穿针引线,暗中拉拢了不少将领。”
两人边喝边聊,一直吃到月上中天。
刘靖通过季仲,对江南各方势力分布,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杨行密乃一代人杰,起于微末,短短十几年,便打下江南,可惜虎父犬子,膝下四子皆不堪大用,麾下将领派系林立,可以大致分为淮南系、侨寓系、以及江南系。
每一个派系,又细分多股势力。
比如淮南系,又分淮西与淮东。
又比如侨寓系,侨寓的意思是离开故乡,前往其他地区生存。
中原连年战乱,导致不少人北方人逃亡南方,其中不乏人才,被杨行密招揽。
侨寓系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李神福。
这些势力之间盘根错节,互相联姻,却又彼此打压,明争暗斗不断。
三大派系中,淮南系与侨寓系势力最强。
淮南系是杨行密起事的班底,三十六将一大半都是淮南系人,不过随着近些年淮南系的势力越来越强,杨行密为了制衡淮南系,开始大力扶持侨寓系。
徐温便是趁着这股东风,一跃成为都知兵马使迁右牙指挥使。
右牙指挥使,这个官职不算很高,却极其重要。
牙兵乃是节度使的倚仗,徐温这个右牙指挥使,能够指挥一半的牙兵。
而左牙指挥使,则是张颢。
正因如此,季仲才会说,杨行密死后,他二人可当。
在如今这个武夫横行的乱世,谁掌握了军权,谁就是老大。
简单,粗暴!
“莫要送了。”
季仲一脸醉意,摆手拒绝刘靖相送后,摇摇晃晃的出了小院。
刘靖倒是没醉,稍稍有些微醺,毕竟只是十几度的米酒,还灌不醉他。
洗了把脸,他来到马厩,给三匹马喂了夜粮后,这才回到木屋。
躺在铺着干草的破木床上,没多久便进入了梦乡。
……
崔府宅院。
书房内,亮起昏黄的烛光。
先前还一脸醉意,走路摇摇晃晃的季仲,此刻正站在书桌前,口齿清晰的将刘靖在酒桌上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
装满铜钱的褡裢,就放在书桌上。
崔瞿端坐于书桌后方,一边听着,一边煎茶。
只见他将灼烤的茶饼碾碎,放入小瓦罐中,倒入山泉水。
不消片刻,茶水沸腾,崔瞿撇去浮沫,依次加入葱、姜、盐、花椒以及猪油调味。
待到茶水第三次沸腾后,崔瞿取下瓦罐,倒了两杯。
“来,喝杯茶醒醒酒。”
崔瞿说着,将茶盏推了过去。
季仲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露出享受的神情:“阿郎煎茶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崔瞿轻笑一声:“这茶啊,喝的便是人生百味,年纪大了,感悟自然也就多了。”
“阿郎如何看那刘靖?”
放下茶盏,季仲不由问道。
崔瞿微微叹了口气:“不曾想当初随手一个善举,却为我崔家招来一头猛虎,也不知是福是祸。”
季仲提议道:“阿郎若担心,将他赶走就是了。”
“那倒不必。”
崔瞿摆摆手,感慨道:“好一个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只此一句,此人今后说不定真能成就一番事业。”
而今天下藩镇林立,可这些武人大多粗鄙暴戾,一味的刚强,殊不知刚易过折。
懂隐忍,知进退,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刘靖心怀大志,却又能沉下心来当一介马夫,仅凭这一点,便知其心性坚韧。
季仲略显惊诧:“阿郎看好他?”
崔瞿抚须道:“谈不上看好,毕竟世事无常,往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不过,我崔家也不吝小下一注,往后你与他多多亲近,权当结个善缘,下一步闲棋。”
“某晓得了。”
季仲点头应道。
一盏茶喝完后,他便告辞离去。
“呵,汉室宗亲。”
目送季仲的背影离去,崔瞿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
后院东北角,有一座三层小楼。
位置僻静,周围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花圃,小楼旁有一棵高大的榆树,枝叶繁茂,树冠如一顶绿翠的华盖。
一个秋千自榆树垂下,随着晚风微微摇曳。
三层小楼装饰精美,飞檐斗拱处铜铃叮当,雕梁画栋间彩带飘扬。
三楼灯火通明,窗棂上映照出两道嬉戏打闹的身影。
“好了好了,莫要再闹了,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崔蓉蓉躺在软榻上,抓住妹妹挠向自己腰间软肉的小手。
闻言,崔莺莺顺势躺在她身旁,语气娇憨道:“姐姐,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一大一小两个美人躺在一块,襦裙凌乱,香汗淋漓,端的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崔蓉蓉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在她额头轻点一下:“你呀,都已经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还要跟姐姐睡,羞不羞?”
“我们姐妹俩好些年没有一起睡过了,好不好嘛。”
崔莺莺抓着崔蓉蓉的胳膊一阵摇晃,开始撒娇。
每每这个时候,崔蓉蓉总会无奈的答应。
果不其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罢了罢了,我去把小囡囡抱过来。”
“姐姐真好。”
崔莺莺小脸上顿时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等到将小囡囡抱过来后,吹熄蜡烛,两姐妹并肩躺在床上。
黑暗中,崔莺莺小声说道:“姐姐,今日匪寇来时,你怕不怕?”
“自然是怕的,那些匪寇一个个凶神恶煞,我当时就想着,若落入匪寇手里,就用簪子自尽,绝不受屈辱,可想到还有小囡囡,便又狠不下心来。”
说起今日的遭遇,崔蓉蓉心有余悸,不过很快,她的嘴角又扬起一抹笑意,甜腻的声音柔柔地道:“好在有刘靖,三拳两脚就放倒了贼首,逼迫匪寇放我离去。”
她一个弱女子,生的有这般美,落入匪寇手中,下场根本就不敢想。
偏偏还有小囡囡在,即便想自尽都做不到。
那种绝望,让她几乎快要窒息。
危难关头,刘靖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瞬间扭转局面,面对众多匪寇从容周旋。
崔莺莺惊叹道:“看不出那小贼竟这般厉害。”
“小贼?”
崔蓉蓉一愣。
崔莺莺抿嘴一笑:“小铃铛告诉我,她亲眼看到刘靖偷喂马的豆子吃,不是小贼又是什么?”
听到妹妹的话,崔蓉蓉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柔声道:“我观他品性良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是误会。”
崔莺莺轻声道:“听小铃铛与季家二郎说,刘靖是从山东逃难来的,在墙根下差点饿死,阿爷把他带回来时,瘦的跟麻杆儿似得,一阵风都能吹到。偷吃了喂马的豆子,才恢复的这般快。”
似是想起今日在门缝中看到的一幕,她白嫩如玉的脸颊没来由的一红。
好在蜡烛吹熄了,卧室中一片黑暗,姐姐看不到。
一时间,两姐妹陷入沉默。
片刻后,崔蓉蓉开口打破沉默:“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这个小丫头都已及笄,也该寻个夫家了。”
崔莺莺摇摇头:“不急,我还想多陪爹娘几年呢,倒是姐姐你,一个人带着小囡囡住在镇上,孤苦的紧。”
“我啊。”
崔蓉蓉苦笑一声,幽幽地道:“都说我是丧夫命,连克两任丈夫,何必再去祸害旁人呢,就这样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不好。”
崔莺莺侧身抱着姐姐,安慰道:“姐姐才不是劳什子丧夫命,是那两个姐夫没福气罢了。”
“时辰不早了,睡吧。”
崔蓉蓉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如小时候那般,哄着妹妹入睡。
缓缓闭上眼,刘靖那张俊美英武的身影,浮现在崔蓉蓉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惜了,是个马夫。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