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丝寒气,在柳树沟解冻的溪流声中悄然退去。冰层碎裂,溪水裹挟着浮冰和冬日的沉寂,哗啦啦地奔向远方,带着新生的力量。溪畔向阳的坡地上,一座崭新的兔舍已经拔地而起,黄泥糊就的墙壁在早春的阳光下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兔舍旁,一座更加粗犷、完全由青冈木和硬杂木榫卯拼接而成的“巨无霸”粉碎机,正发出沉闷而有力的“砰砰”撞击声。小河沿派来“取经”的两个壮小伙王铁锤和李石头,正咬着牙,赤膊上阵,合力摇动着那根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木柄。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脊背滚落,脸上却洋溢着近乎亢奋的专注。
“加把劲!轮子转起来!别泄气!”柱子站在一旁,黝黑的脸上带着严师般的肃穆,声音洪亮地指挥着,目光却紧紧盯着出料口。他脚下堆着小山似的干枯茅草杆和玉米秸秆。
“砰!砰!喀啦啦……” 随着沉重的撞击声,细碎的、带着木质清香的草粉如同金色的沙流,终于从出料口下方簌簌落下!
“成了!真成了!出粉了!”王铁锤累得直喘粗气,却兴奋地大吼起来!李石头也咧着嘴,看着那源源不断落下的草粉,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成就感。这台比青山村初代机更加庞大、也更加“笨拙”的木头粉碎机,是他们一凿一斧、一榫一卯,在柱子手把手的教导下,用了整整十天时间才“啃”下来的硬骨头!汗水浸透了木头,也浇灌出了自力更生的信心。
“好!停!”柱子满意地喊停,走上前抓起一把草粉,在手里捻了捻,感受着颗粒的粗细和均匀度,“嗯!不赖!就是这个劲儿!记住咯,硬料少喂点,摇柄的节奏要稳!这木头家伙,伺候好了,比铁疙瘩还抗造!”
林岚站在不远处的坡顶,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早春的微寒。她怀里抱着那本早已被翻得起了毛边、被无数双粗糙或稚嫩的手抚摸过的《青山村“试验田”养殖技术手册(初稿)》。手册的空白处,如今密密麻麻地增添了许多新的炭笔批注——有小河沿王有田总结的诱兔心得,有柳树沟老铁匠琢磨的榫卯加固窍门,甚至还有柱子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记下的“摇柄省力法”。
这本册子,早已超越了最初简陋的范畴。它像一块肥沃的土壤,吸收着来自不同村庄、不同匠人的智慧雨露,在实践的阳光下,悄然生长、壮大。
“岚丫头!”柳树沟的李支书,一个干瘦精悍、眼神锐利的老头,拄着根老藤拐杖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和一丝急切,“这粉碎机成了!兔舍也起来了!种兔这两天就能从公社的集市上踅摸到!咱柳树沟的‘试验田’,算是立住了!可……”他搓着手,目光热切地看向林岚,“光有兔子和草粉,总觉着还差点啥。听说你们青山村,鸡也养得红火?那鸡蛋……可是金贵东西!”
林岚微微一笑,翻开手册中关于蛋鸡养殖的章节:“李支书,鸡舍好弄。背风向阳,黄泥糊墙,关键在干净暖和。咱这手册里都有图样。”她指着简化的鸡舍剖面图,“难点在雏鸡和小鸡崽的保暖、防疫。还有饲料,光吃草粉不行,得加点豆粕、谷糠,最好再有点鱼粉虾粉啥的……”
“鱼粉虾粉?”李支书皱起了眉,“咱这山沟沟,哪弄那金贵玩意儿去?”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林岚合上册子,目光投向远处柳树沟蜿蜒流淌、已经解冻的小河,“咱柳树沟守着河!开春了,河里的小鱼小虾、螺蛳蚌壳可不少!捞上来,晒干,磨成粉!这不就是现成的‘鱼虾粉’?营养足着呢!给鸡吃,下蛋多,蛋黄颜色都更红!”
李支书的眼睛瞬间亮了!“哎哟!这法子好!咋就没想到呢!小河里的玩意儿,多得是!晒干了磨粉……对!对!就这么干!废物利用!变废为宝!”他激动地拍着大腿,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看向林岚的眼神充满了由衷的佩服,“岚丫头!你这脑袋瓜子,真是山神爷开过光的!啥难题到你手里都能盘活了!”
林岚只是笑笑,目光扫过坡下忙碌的众人。柱子正手把手地教王铁锤和李石头如何保养那台木头粉碎机的关键榫卯。狗剩则蹲在兔舍边,用小河沿带来的木工工具,帮柳树沟的后生加固兔笼的门闩。李秀兰则被柳树沟的几个妇女围着,拿着账本,耐心地讲解着如何记录草料消耗和兔子状态。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将青山村的“星火”,一点点地、扎扎实实地播撒进这片新的土地。
“李支书,”林岚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法子都在这册子里,也在咱们这些‘徒弟’的手上、心里。等柳树沟这边上了正轨,开河能捞鱼虾了,咱就得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下一个?”李支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好!好!该去!该去!让更多的乡亲沾上这‘试验田’的光!”他用力握住林岚的手,那布满老茧的手传递着滚烫的温度,“岚丫头,你放心去!柳树沟,有我老李头盯着!保准把支书的念想,把这‘星火’,捂热乎了,传下去!”
夕阳的金辉为柳树沟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林岚、狗剩和李秀兰站在村口的石桥上,回望着坡地上那座崭新的兔舍和那台轰鸣的木头粉碎机。柱子留了下来,他将作为青山村派驻柳树沟的“技术指导”,直到这里完全走上正轨。王铁锤和李石头站在粉碎机旁,用力地朝他们挥手告别,脸上是送别老师的敬重和即将独当一面的兴奋。
“岚丫头!狗剩!秀兰妹子!路上当心!开春等你们好消息!”柱子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爬犁轻快地行驶在解冻的土路上,碾过刚刚冒头的点点新绿。春风拂面,带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和河水奔流的活力。归程的心情与去时截然不同。沉重依旧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充实和希望。
“岚丫头,你看!”狗剩忽然指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兴奋地叫起来。
只见山路拐弯处,几架爬犁正停在路边。爬犁上的人看到他们,立刻站起身来,用力地挥手。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旁边还跟着几个同样面有菜色、却眼神热切的庄稼汉。
林岚定睛一看,是更远处、条件更艰苦的石头洼生产队的徐会计!年前他曾托人捎过口信,对青山村的“试验田”法子极为向往!
“林岚同志!可算等着你们了!”徐会计快步迎上来,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激动,“听说你们在小河沿、柳树沟都弄成了!咱石头洼……眼巴巴盼着呐!穷得叮当响,可心气儿足!就等着你们来给咱指条明路!”
他身后几个石头洼的汉子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村里的困境和期盼,眼神里充满了对“先生”的渴求和对未来的希冀。
林岚跳下爬犁,看着眼前这几张被风霜刻满沟壑、却燃烧着希望火焰的脸庞,再回头望望柳树沟方向那渐渐隐入暮色的坡地,一股暖流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充盈心间。星火所至,希望相随。
“徐会计,各位乡亲,”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春风中清晰而有力,“柳树沟那边刚理顺,柱子哥留下了。我们得先回青山村一趟,整备整备。开河后,等路好走了……”她顿了顿,看着徐会计等人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但法子,可以先学!手册,可以先看!”
她解开油布包袱,珍重地取出那本早已被无数双手抚摸得温热的黄草纸册子,郑重地递到徐会计面前:“徐会计,这是咱青山村、小河沿、柳树沟,大伙儿一起琢磨、一起写下的‘试验田’法子!土办法,笨功夫,但管用!您先拿回去,让识字的同志给大伙儿念念,琢磨琢磨!有啥不懂的,记下来!等开春我们去石头洼,咱们再一起琢磨透!一起动手干!”
徐会计颤抖着双手,如同接过圣物般,小心翼翼地捧过那本粗糙的册子。他翻开泛黄的纸页,看着上面炭笔绘制的图样和密密麻麻的批注,看着那些凝聚着无数人心血和智慧的土法子、笨功夫,眼眶瞬间红了。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好!好!林同志!有这本‘宝书’在,咱石头洼……心里就有底了!开春,我们等着!扫榻相迎!”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林岚几人归乡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后的山路上,徐会计和石头洼的汉子们依旧捧着那本册子,围在一起,借着暮色,如饥似渴地翻阅着、低声讨论着。希望的种子,已然在更贫瘠的土地上悄然埋下。
星火,不择地而生,唯向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