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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上头后,纨绔世子又争又抢!郑如堇陆景云结局+番外

乐天派向日葵 著

其他类型连载

萧瑟寒风呼啸着穿过郑府偏院,檐角的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那高挂的檐铃本该是三串,如今却只剩下一串孤零零地悬着,发出沉闷的悲鸣。树下的窗户大开着,在潮湿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郑如堇静静站在窗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手臂上尚未消退的淤青,瘦小的身影在窄仄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模糊。“砰!”房门突然被粗暴地踹开,满脸横肉的徐妈妈如旋风般冲了进来,“四姑娘好大的架子!三小姐让你去花园作诗,你倒在这里装死!”她话音刚落,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郑如堇,像拖牲口一样往外拽。“我自己能走......”郑如堇话音未落,就被徐妈妈狠狠推了一个踉跄,额头撞上了朱漆廊柱,顿时让她眼前发黑。廊下,翠红正倚着栏杆嗑瓜子,见自家小姐被拖了出来,默...

主角:郑如堇陆景云   更新:2025-05-29 16: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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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郑如堇陆景云的其他类型小说《为爱上头后,纨绔世子又争又抢!郑如堇陆景云结局+番外》,由网络作家“乐天派向日葵”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萧瑟寒风呼啸着穿过郑府偏院,檐角的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那高挂的檐铃本该是三串,如今却只剩下一串孤零零地悬着,发出沉闷的悲鸣。树下的窗户大开着,在潮湿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郑如堇静静站在窗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手臂上尚未消退的淤青,瘦小的身影在窄仄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模糊。“砰!”房门突然被粗暴地踹开,满脸横肉的徐妈妈如旋风般冲了进来,“四姑娘好大的架子!三小姐让你去花园作诗,你倒在这里装死!”她话音刚落,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郑如堇,像拖牲口一样往外拽。“我自己能走......”郑如堇话音未落,就被徐妈妈狠狠推了一个踉跄,额头撞上了朱漆廊柱,顿时让她眼前发黑。廊下,翠红正倚着栏杆嗑瓜子,见自家小姐被拖了出来,默...

《为爱上头后,纨绔世子又争又抢!郑如堇陆景云结局+番外》精彩片段


萧瑟寒风呼啸着穿过郑府偏院,檐角的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

那高挂的檐铃本该是三串,如今却只剩下一串孤零零地悬着,发出沉闷的悲鸣。

树下的窗户大开着,在潮湿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郑如堇静静站在窗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手臂上尚未消退的淤青,瘦小的身影在窄仄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模糊。

“砰!”

房门突然被粗暴地踹开,满脸横肉的徐妈妈如旋风般冲了进来,“四姑娘好大的架子!三小姐让你去花园作诗,你倒在这里装死!”

她话音刚落,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郑如堇,像拖牲口一样往外拽。

“我自己能走......”郑如堇话音未落,就被徐妈妈狠狠推了一个踉跄,额头撞上了朱漆廊柱,顿时让她眼前发黑。

廊下,翠红正倚着栏杆嗑瓜子,见自家小姐被拖了出来,默默转过头,佯装看不见。

这样的场景她早已见怪不怪。

据下人们嚼舌根说,四姑娘的生母是烟花柳巷里的妓子,因见不得光,一直被养在外面。

有人说她染脏病死了,也有人说她偷情被老爷乱棍打死,总之只有四姑娘孤身一人被送回府中,地位还不如个体面的丫鬟。

直到半年前,郑家大老爷偶然发现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样貌比三位小姐都要娇美,这才命管家将翠红拨给她做丫鬟。

翠红心里很清楚,庶女注定没什么好前程。

深宅大院,出身就是同生死簿,早就写好了结局。

四姑娘这般。

她……亦然。

花园里,丝竹声声,衣香鬓影。

郑应瑶一身锦绣华服,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余光瞥见狼狈不堪的郑如堇,纨扇轻摇,施施然的走过来,居高临下地说:“表哥要以桂花为题赋诗,你现在就去写,若敢让我在表哥面前丢脸......”

她突然俯身,尖利的指甲掐着郑如堇的下巴,迫使其抬头,“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小姐放心,老奴有的是办法让她听话!”徐妈妈谄媚地弓着腰,转头就对郑如堇变了脸色:“还不滚去作诗!”

郑应瑶微微颔首,转身走进一旁的凉亭,品起了香茗。

郑如堇唇角噙着冷笑,拿起桌上的墨锭,不紧不慢地研了起来。

徐妈妈见她还算顺从,便转身与其他婆子们聊起了家长里短。

趁众人不注意,郑如堇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将里面黏稠的液体倒进墨水中。

那液体一接触墨水,便迅速扩散开来。

她神色自若,蘸墨后舐笔,在花笺上挥毫泼墨,笔锋游走间,诗句一气呵成:“蟾宫裁玉屑,散作九秋珍。叶底藏金粟,枝头抱月魂。天香侵鹤氅,清影落匏樽。莫问广寒事,西风已破门……”

一盏茶后,徐妈妈百无聊赖地踱步过来,本想催促进度,却瞥见花笺上笔锋刚劲有力的诗句,心中暗自感叹,倒是有几分才气。

这念头刚一闪过,她便鄙夷地笑了起来。

有才华又能怎样?

夫人将她母亲传成娼妓,这污名就如同枷锁,她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徐妈妈粗鲁地抢过诗笺,嘲讽道:“下贱胚子也配读书写字?再好的才学也洗不干净你身上的窑子味儿!”

面对辱骂,郑如堇垂下眼睑掩盖锋芒,右手轻轻抚着左手腕,努力克制情绪。

徐妈妈满心欢喜地将花笺拿去邀功:“三小姐,诗作好了,您看!”

郑应瑶随意地扫了一眼,觉得还不错,便娉娉婷婷地朝花园中央走去。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满腹经纶的表哥,陪着他一路扶摇直上,成为备受尊敬的诰命夫人。

女人一辈子的荣耀,不就是绑在男人身上嘛!

妻凭夫贵,母凭子贵,不外如是。

郑如堇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的槐树下。

浓密的树冠间,一个褐色的马蜂窝正倒悬在树上,周围还有不少马蜂在嗡嗡地盘旋着。

她嘴角轻扬,昨晚用香叶桂皮蜂蜜熬了半宿的诱蜂水,没想到竟真派上了用场。

果然,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

至于没准备的人。

就准备倒霉吧!

她沿路洒了些诱蜂水,从草丛中取出准备好的长木棍,用披风将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接着,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举起木棍朝马蜂窝捅去。

与此同时,三个锦衣华服的青年人正从远处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中间的人身姿挺拔如松,两边的人则稍矮一些,俨然走出个颇具喜感的“山”字形。

右边的公子嘴角挂着一抹戏谑的笑,调侃道:“你家老头这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给你找个端庄斯文的夫人。”

“你爹才是王八!”中间面容俊朗的男子猛地抬起腿,快速踹向右边公子的屁股。

那公子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呲牙咧嘴地嚷嚷道:“陆景云,你疯啦!我不过就开了句玩笑,你踢我干嘛!这一脚下去,我屁股都要开花了!”

左边的公子从怀中掏出一把紫檀嵌宝日月扇,“唰”地展开,故作高深地摇着:“冯远啊冯远,你这就叫祸从口出,自取其辱,罪有应得......”

“隋景策,赶紧闭上你的臭嘴吧!”冯远气得直跳脚:“大秋天拿扇子抽风,你装什么风流才子!我看你是脑子进水,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陆景云被他们吵得头疼,不耐烦地说:“行了,都别吵了!咱们美酒轻裘多潇洒,谁要娶满嘴繁文缛节的臭婆娘。我今天来就是要跟顾苕芸讲清楚,绝对不可能娶她进门!”

冯远的嘴撇得都快到耳根子,幸灾乐祸道:“哎呦,我的陆世子。你跟顾苕芸说有什么用,应该跟你爹说才对呀!你爹战功赫赫,刚被封为武成侯,是陛下最器重的新派重臣。虽说你臭名远扬,人厌狗嫌,但架不住顾城想勾搭你爹,巴不得把女儿打成铺盖卷送到你府上!”

隋景策用扇子掩住嘴巴,附和道:“要我说,顾小姐现在说不准比你还愁。你这响当当的纨绔名声,顾小姐定天天在家烧香拜佛,求菩萨让你出门摔断腿呢!”

“你们两个就不能盼我点好?”陆景云作势又要踹人,两个损友立刻默契地后退三步,让他扑了个空。

陆景云气急败坏地说:“老头子要是能听劝,我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他现在一门心思想找个厉害的儿媳妇管住我,所以才看上古板的顾御史。我听说顾家光家训就有足足一百条,顾苕芸更是张口闭口圣人言,简直比国子监那群掉书袋的书生还烦人!”

冯远好奇地问:“景云,伯母准备的闺秀小像比你家的柴火堆都高,你嫌这个死板,那个多事,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陆景云一时语塞,挠了挠脑袋,思索半晌才回道:“我哪知道......不过要是真看对了眼,大概入土也想陪着。”

就像他父亲对母亲一样。

冯远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动作,“不晓得谁家的绿豆能让你这个王八看对眼。”

陆景云咬牙切齿地回怼:“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了是不?一天天的牙黄嘴臭胳肢窝生疮,看我不把你打的满地找牙!”

说话间,二人又笑着动起了拳脚,俨然平日里打闹惯了。

隋景策耳朵听着好友拌嘴,目光却被前面用红披风蒙脸的女子吸引,连忙用扇子戳了戳陆景云。

“哎,你们看那边!”

三人的视线同时投向踮脚捅马蜂窝的郑如堇。

陆景云见那女子身形瘦削,衣服也破旧,不知怎么突然起了善心,说道:“这些五姓七望的大家族规矩多,八成是郑府下人在清理蜂窝。不过谁家会让个小姑娘干这活啊?她个子那么矮,怎么可能捅得到,咱们帮帮她吧!”

冯远和隋景策同时后退一大步,异口同声道:“那可是蜂窝,要捅你自己捅,别扯上我们!”

陆景云不屑地说:“瞧瞧你们这副窝囊样,能成什么大事,小爷我今天给你们露一手!”

说罢,他快走几步,大声喊道:“小丫头,你这么捅蜂窝不行,万一掉下来砸到脑袋可就毁容啦!”

郑如堇正全神贯注地比划着马蜂窝,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回过头。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绯衣男子正阔步朝她走来。

她心头一紧,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跑!

陆景云看着女子一溜烟跑没影了,摸了摸鼻子,转头问两个损友:“我长得像盗匪吗?她跑什么!”

冯远一脸诚恳:“就你这长相,往街上一站,小孩见了都主动交糖!”

隋景策慢悠悠补充:“你要是对着护城河照镜子,鱼都得吓的集体翻白。”

陆景云顿时垮了脸。

随后自言自语道:“算了,小爷我今天就当日行一善,帮她把蜂窝打下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牛筋弹弓,瞄准蜂窝就打了过去。

这弹弓可不一般,乃珍贵的紫柘木所制,弓弦用的是犀牛筋,威力巨大,打人都不在话下。

只听“嗖”的一声。

蜂窝应声而落,马蜂也倾巢而出。

“不好!”

“是马蜂!”

“快跑!”

在陆景云的连声惊呼下,纨绔三人组转身拔腿就跑,锦袍下摆都飞了起来。

郑如堇闻声回头,见陆景云已经跑出二里地,顿时有些惊愕。

这人没事帮她打马蜂窝干嘛?

但她来不及细想,马蜂群闻香而动,如黑云般向花园飞去。

紧接着,一阵惊天动地的惊叫声就传了出来。

其中叫声最惨烈的就是拿着花笺念诗的郑应瑶。

郑如堇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还好诗写的冗长,足够郑应瑶抑扬顿挫的念一阵。

她轻轻摸了摸左手腕,卢砚舟可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事事必求完美。

不知道看到被盯得满头是包的郑应瑶,会如何心生嫌弃。

外巧内嫉之人,终将自食恶果,惨淡收场。


寅时刚过,万籁俱寂,郑府后院渐渐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三个小丫鬟摸黑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来到夜壶架前,熟练地拿起刷子清洗夜壶。

这是她们每天睁眼后的头等大事,先洗刷好夜壶,然后赶在主子起床前将房门口的灯笼换上新烛,但凡拖沓一点就会被贺掌事罚跪两个时辰。

不过,也只有这个鸡都打盹的时辰,丫鬟们才可以悄悄说上几句闲话。

向菱搓着通红的手嘀咕道:“你们说奇不奇怪,赏菊宴那么多宾客,偏偏只有三小姐被蛰得像猪头一样。”

香冬压低声音说:“我偷听妈妈们聊天,说兴许是小姐冲撞了坏东西,这才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年纪最长的秋桑悄声说道:“你们快别说了,若是让别人听到,少不得要挨板子。”

她虽然不让别人说,但在探头探脑地望了圈四周后,却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在正房都快要被吓死了!夫人和小姐性情暴戾,稍有不快就发脾气,动辄鞭打、杖责奴婢,我们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出。还是春兰姐姐心善,给我们出了个主意,用红布把铜镜盖上,免得小姐看到自己的鬼样子再摔东西打人。”

香冬满脸愁容,唉声叹气地说:“如今我在府里走路都不敢出声,就怕被揪出什么错处也跟着挨罚。”

向菱感叹道:“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们还不如那院的翠红,服侍个不受宠的主子,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倒也逍遥自在。”

秋桑连忙打断:“你以为翠红的日子好过?她不是家生子,管家见她样貌端正,就想把她嫁给自家的傻儿子。偏翠红心气高,说什么都不愿意,这才惹怒管家被调去偏院。听说夫人正在给府中小姐们相看亲事,以‘那位’的出身,定许不到什么好人家,翠红作为陪嫁,苦日子还在后面呢。”

香冬落寞地说:“哎,咱们是奴才,生下孩子也是奴才,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命。四姑娘虽然命运多舛,但到底还是个主子,总比咱们要好过,至少不用早起睁眼就干活。”

而她们口中“那位”不用早起的主子,此刻正裹着厚袄听墙角……

郑如堇的院子地处偏僻,翠红又是个惫懒的性子,从来不往她眼前凑,因此她的消息十分闭塞。

为了不两眼一抹黑,她只能早起偷听丫鬟们闲聊,好在也知道了不少新鲜事。

当得知翠红的身世后,她突然福至心灵,马上有了主意。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秋桑匆忙收拾好东西,说道:“卢公子今天要来探望小姐,府里上下都要仔细清扫一遍,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咱们以后再聊。”

苦命的丫鬟们互相道别,郑如堇也结束了“早课”。

卢砚舟要来探望郑应瑶,看来她还得再添一把火。

郑如堇来到柴房,轻唤:“雪球,出来吧。”

“喵。”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从草丛中钻了出来。

郑如堇俯下身来,掏出风干的肉块,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脑袋。

雪球似乎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不时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待肉干喂完后,郑如堇扯了扯头上的红绳,“雪球,记住这个颜色,我需要你帮忙。”

雪球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听话地应了声,然后一跃跳进她怀里,竖起尾巴,轻轻地舔着她的手,神态甚是亲昵。

它虽是野猫,却极通人性,郑如堇常来喂食,一猫一人甚是亲昵。

直到旭日东升,翠红才悠悠转醒。

睡眼惺忪间,她突然看见郑如堇坐在自己床边,不由失声尖叫:“四姑娘,你进来怎么不出声啊,真要吓死个人!”

郑如堇微微一笑,“翠红,你为什么被派来伺候我?”

翠红眉头紧锁,坐起身来,一脸不耐烦地回答:“我在府里没有跟脚,自然分不到什么好差事。”

郑如堇继续说道:“我今年十五,眼看就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以我的身份,最多嫁个富贵人家的庶子,你可想过自己的后路?”

听着她的问话,翠红眉头紧皱。

她生得一副好相貌,当然不甘心嫁给管家的傻儿子。

若是跟着四姑娘,以后恐怕也过不上好日子,说不定还会被随意许给小厮,贫苦一辈子。

前有狼,后有虎,翠红一时也没了主意。

郑如堇缓缓从凳子上站起,缓声说道:“你五官端正,身姿窈窕,放眼整个郑府的丫鬟,也算得上出类拔萃,难道就不想为自己博个好前程?”

“好前程?”翠红不禁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随即不解地问:“我不过就是个粗使丫鬟,能有什么好前程?”

郑如堇循循善诱:“三姐受伤,嫡母这几日心情欠佳,动不动就责罚下人。听说父亲近来应酬多,对嫡母的专横颇为厌烦,于是独自搬去了书房住。”

她的语速很慢,仿佛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却瞬间引起了翠红的关注。

“四小姐,您……您莫不是想让我伺候老爷?”翠红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地看向郑如堇。

郑如堇挑眉问道:“你可有此意?”

翠红心中猛地一颤,但在短暂的犹豫后,她便决绝地说:“若有机会做主子,谁还愿意当下人,我愿意!”

郑如堇的笑容愈发深邃,似乎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缓缓说道:“我可以帮你制造机会,但你要先帮我个忙。”

“什么忙?”翠红连忙问道。

郑如堇:“给我找一些染料。”

翠红凝视着眼前的女孩,虽然她衣衫破旧,神态却淡然自若,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这一刻,翠红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看似沉默寡言的四姑娘。

——

正午时分,日头刚爬到正中央。

武成侯府的大门敞开着,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护院分立两侧,门房后还坐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

陆景云睡眼朦胧,被长随斗金扶着还踉跄地撞到了铜门环上,镶金玉冠撞的东倒西歪,绣着缠枝莲纹的银红袍子还沾满了胭脂印。

“世子......”门房老孙见状立刻上前一步,小声说道:“老爷今早刚回府......”

“怕什么?”陆景云嗤笑着去扯腰间玉带,玛瑙禁步叮当乱响,“老头子这会儿早该上朝......”

话未说完,朱门轰然撞开。

玄色云纹皂靴踏在青砖上,武成侯陆世庭手持乌木戒尺走到照壁前,玄色常服下摆还沾着演武场的黄沙。

四十出头的陆侯面容冷硬如铁,左手握着半人高的戒尺,宛如煞神。

斗金吓得立刻松开了自家主子,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爹......”陆景云舌尖还绕着桂花酿的甜腻,后背已撞上了冰凉的影壁。

“死小子,你还知道回家!”陆侯怒声质问。

陆景云嘴欠的回道:“我当然要回来,毕竟家里的蚊子都饿一天了。”

陆侯顿时嘴角抽搐。

戒尺破空声裹着杀气袭来,第一下劈开陆景云偷偷摸向门沿的手,第二下落在他微屈的膝弯,第三下直接打的他跪倒在地。

陆景云被揍得隔夜酒都吐了出来……

“老爷息怒!”

珠翠乱响自垂花门传来,侯夫人谢佩兰凤尾裙快速扫过庭院青砖,一把抓住陆世庭的戒尺,替儿子辩解:“昨天中都护家的隋三公子和忠武将军家的冯小公子来府上找景云,他定是去友人府上,才会夜不归宿。”

陆世庭冷笑出声:“去友人府上需要染一身脂粉气?”

他用戒尺指向儿子袍子上的胭脂印:“小兔崽子,大上个月你在赌坊打断金吾卫嫡子徐谦的腿,上个月带着一群公子哥砸了中兴伯次子的马车,昨晚又跑哪鬼混去了?”

没等陆景云回话,谢夫人突然捂住心口靠在大门上,神情哀怨地说:“你整天不是带兵打仗就是去演武场练兵,十日才休沐一天,门都没进就让我不痛快是吗?”

陆世庭见夫人横眉冷对,握戒尺的手背暴起青筋,最终还是将戒尺狠狠砸向描金彩绘的梁柱。

“慈母多败儿!”

谢夫人站到台阶上,高声大喊:“你再说一遍!”

陆世庭喉结动了三次,只回了个:“哼!”

然后硬气地转身,大步走进府内。

谢夫人骄傲地转身。

吵架的时候,一定要站在台阶上吵,吵两人还都有台阶下,多好。

陆景云轻轻拍了拍怦怦直跳的小心脏,终于是得救了。

若不是母亲及时赶到,他今天非得皮开肉绽!

“小孽障,你还知道回来!”谢夫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他耳骨,狠狠转了一圈,怒其不争地说:“昨晚你是去松香巷听琵琶精唱《雨霖铃》,还是去平康坊看胡姬跳拓枝舞啦?”

她拽着儿子的耳朵往抄手游廊拖,腕间缠枝莲纹金镯磕在朱漆柱上叮当作响,边走边骂:“这么爱听曲,怎么不去南曲班子搭台子?我明日就叫人给你扎个全套头面!”

陆景云歪着脑袋讨饶:“娘亲,轻些,上个月被你薅伤的耳朵还没好全呢......”

话没说完,耳垂又被大力一拧。

“啊!”

树上的鸟儿立刻吓得四散飞开。

谢夫人丹凤眼扫过儿子袍子上的胭脂印,低声说:“你爹晚上要查你背《尉缭子》,他书房的狼牙槊都擦了好几遍,我今天最多救你一次,剩下的你就自求多福吧!”

陆景云醉意霎时醒了大半。

那狼牙槊可比他都高,见过的血比他见过的人都多......

他低头瞧见母亲绣鞋上沾着黄土,孔雀蓝裙裾上滚满苍耳,分明是从后山小径匆匆跑来相救,便软声求道:“娘,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昨晚隋景策偏要喝酒,拉着我和冯远不醉不归。我子时没到就被灌晕了,到现在还脑瓜子还疼呢,哪能背得出《尉缭子》啊!”

徐嬷嬷捧着缠丝玛瑙暖炉追上来,心疼地求情:“夫人,老奴在西厢暖阁给世子备了醒酒汤,不如让世子歇会吧。”

“脑子里都是黄汤,还喝什么醒酒汤!”谢夫人甩开暖炉,扭头大骂道:“就该让这小畜生去冰窖醒神!”

“娘!”

“砰!”

由于骂人没看路,谢夫人转身就撞到了拐弯处的廊柱上,哀嚎一声后便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原本走在前面的陆世庭闻声折返回来,一把将碍眼的儿子推动到花径的鹅卵石上,心疼地说:“夫人!诶呀,走路怎么不仔细些,可是撞疼了?”

“娘......”陆景云也凑上前,想一探究竟。

陆世庭心疼地揽着夫人,反手又将儿子推到一旁,怒骂道:“嚎什么丧?还不赶紧滚去背兵书!”

陆景云看着自家爹扶着娘亲走远,不禁揉了揉鼻子。

娘身边还真是有爹没他。

粘人精老头还不如不在家!

随后他微微皱起眉头,嫌弃地弹了弹身上熏得他脑仁疼的脂粉香。

昨晚他在流芳阁一掷千金喝花酒,这个消息该传出去了吧。

希望顾家在乎清正名声,能知难而退,免得他和矫揉造作的顾苕芸相看两相厌。

对付清流,陆景云只能自甘下流。

哎,只可怜他冰清玉洁的小手,昨天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偷摸了好几把。

陆景云觉得自己好像不干净了……


从国子监下学后,卢砚舟面色冰冷地走进郑府。

他本不愿迎娶表妹,奈何祖父过世,祖母又疼惜幼女,对姑母的请求几乎有求必应。

在姑母的软磨硬泡下,祖母最终还是决定让表妹进......

一个人长时间被囚禁在密闭且漆黑的房间里,会发生什么?

恐惧?

绝望?

失心疯?

“哗啦哗啦……”

一阵窸窸窣窣的铁链摩擦声在青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响动。

郑如堇无力地向后仰了仰,背部紧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刺骨的凉意让她混沌的大脑稍稍恢复了些许清明。

她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继续被关多久。

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郑如堇的感官已经有些扭曲,甚至出现了幻觉。

起初是胸口憋闷得厉害,慢慢呼吸就急促起来。

后来,皮肤也出现走蚁感,脚和腿之间好像有蛇蜿蜒而过。

她甚至还感觉有人在背后的墙上挖洞。

那个人要做什么?

想救她,杀她,还是活吃了她?

但她突然就清醒了。

因为……

不会有人救她。

也不会有人杀她。

身为五姓七望的郑氏之女,他们一定会榨干她身上最后一丝价值,任她在肮脏的泥潭之中溃烂、生蛆,最后满心绝望地死去。

“吱—”

沉重的木门毫无征兆的被人推开。

一缕微风钻进门缝,顿时将屋内沉寂已久的尘埃扬起,呛得郑如堇几乎无法呼吸。

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强烈的光线激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抬起胳膊,用手背遮住眼睛。

尖锐刺耳的女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四姑娘,夫人让我过来问问你,在柴房关了整整三天,可怕了?以后还敢不敢耍心眼?”

郑如堇定睛细看,来人身穿翠绿色缎子圆领夹袄,脸上挂着刻薄的笑容。

正是卢氏母女身边最会咬人的狗—徐妈妈。

郑如堇白皙纤细的手背下移,遮住了大半张脸,嘴角却扬起难以抑制的笑容。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怎会害怕黑暗?

此刻的她,只觉无比期待。

期待会是谁,下一个被她拽入深渊!

徐妈妈见她不说话,不由得心头火气更甚,再次拔高音量喝问:“问你话呢,别以为不吭声就能蒙混过关!你让翠红那个小贱蹄子借着给老爷送鸡汤爬床,亏你还是个尚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心里装的居然都是男盗女娼的腌臜事,简直与你下贱的娘一样!”

一直垂头不语的郑如堇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抬起头,用冷若冰霜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徐妈妈,然后一只手扶着墙体,一只手支撑在腿上,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徐妈妈,你说谁是男盗,谁又是女娼?端着郑家的饭碗,却骂郑家的主子,这就是你作为奴仆的本分?呵!还真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徐妈妈一时嘴快,未料竟连主子也一并骂了进去,心下一惊,慌忙伸手捂住嘴巴。

郑如堇的脸阴沉得吓人,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一步向徐妈妈逼近,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不......她那阴森的神情,更像索命的阴曹使者,吓得徐妈妈连连后退两步。

“你这个烂了舌头的混账婆子,平日里贪财懒惰,偷卖府里的银器不说,连大姐陪嫁的银饼子都让你偷了三块。就因为你黑心下作,不积阴德,才会折尽福运。丈夫爬灰,儿子是烂赌鬼,儿媳浪荡偷人,真真一家子烂种!”郑如堇虽然骂得难听,但说的却都是实话。

徐妈妈没想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四姑娘居然还敢反抗,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只吐出个“你……”

行至门口时,由于铁链长度有限,郑如堇被猛地绊住,脚踝被铁链狠狠地磨了一下,再难迈出一步。

她紧咬下唇,忍着刺痛,轻蔑地说:“还有脸说别人下贱,家里没有镜子,总有尿吧,以后满嘴喷粪前先照照自己的尊容!身为奴才还敢对主子作威作福,真是死王八炖汤,憋一肚子坏水!”

见郑如堇行动被束缚,徐妈妈这才稳住心神,急忙左右张望,生怕刚刚的话被旁人听见。

虽然不知道郑如堇如何得知自己偷盗,但此事见不得光,万不能让外人知晓。

确定四下无人后,徐妈妈的目光重新落在被铁链紧紧锁住的郑如堇身上,心里又恢复了底气。

她眼珠一转,阴毒地威胁:“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用不了几天老爷夫人就会把你送人,看你还怎么嚣张!今天的话最好给我烂在肚子里,否则……”

徐妈妈的话音还未落下,就听到一道娇俏的声音骤然响起:“老爷,您快看看这刁婆子,不仅污蔑您的清誉,还敢偷卖府里的财物!今天若是不管,以后岂不是要骑在主子头上拉屎撒尿?”

“粗鲁!”郑昌胤眉头紧蹙,怒声呵斥道:“以后你多读点书,切不可像那些市井悍妇一般粗鄙不堪!”

徐妈妈突然觉得老爷骂的市井悍妇好像就是自己……

翠红斜睨着郑昌胤的脸色,轻摇着他的手腕衣袖娇声求饶:“老爷,妾知道错了,日后定不会这样说话。”

言罢,她还悄悄勾了勾郑昌胤的掌心,引得郑昌胤半个身子都跟着酥软起来。

两人这几日的抵死缠绵还历历在目,他努力维持严肃的神态,但脸上线条却松弛下来,轻咳一声说道:“来人,赶紧把这婆子给我赶出府,我郑家容不下这等奴大欺主的恶奴!”

随着他一声令下,跟在后面的小厮们立刻冲上前去,准备将徐妈妈拿下。

徐妈妈歇斯底里地高声大喊:“老爷,我可是夫人身边的老人,您这么做,夫人不会同意的!”

小厮们听到“夫人”二字,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心有畏惧。

夫人平日里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对不听话的下人动辄喊打喊杀,他们还真不敢招惹那位活阎王。

翠红见状,突然捂嘴嗤笑:“自古以来都是妻以夫为天,老爷做出的决定,夫人还能忤逆不成?”

郑昌胤听闻此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夫人跋扈也就算了,现在连他的贴身长随都对她如此顾忌。若再不加以管束,任她积威掌权,恐怕用不了多久,郑家就要改姓卢了!

他猛地大喝一声:“你们一个个都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将她给我拖出去!”

见老爷发威,小厮们不敢犹豫,连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徐妈妈拖拽出去。

郑如堇抚摸着左手,展颜一笑。

恃财害命之人,必将恶积祸盈,家破人亡。

翠红也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这三天,她使尽浑身解数勾住老爷,与他夜夜笙歌,极尽床笫之欢。

夫人知晓她得宠后,第二天就赶回了府,没少暗中使绊子,徐妈妈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看到徐妈妈落得如此下场,她只觉出了一口恶气。

今日她惩治了徐妈妈,想必郑家以后没人再敢小看她!

郑昌胤威严的视线在郑如堇和翠红之间扫视了一圈,面色冷峻地警告:“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什么小聪明!今日之事,权当初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翠红故意将他引到柴房附近,让他听见徐妈妈辱骂郑如堇,这种小把戏若看不透,岂不白白在朝为官这么多年?

翠红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郑昌胤贪欢,对她还在兴头上,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她扭动着腰肢,妖妖娆娆地向郑昌胤福了一礼,娇声应道:“是,老爷,妾记下了。”

郑昌胤并没有理会翠红,目光锐利地看向扶门而站的郑如堇。

阳光下,她穿着一身褪色磨边的破旧衣衫,但精致的眉目间却有一股子睥睨众生的倔强之态,气骨清如秋水。

眼前这张脸与他记忆深处傲骨如山的人慢慢重合,让他心情甚是不愉,厉声说道:“夫人已经给你相中一门亲事,媒人下午就会过来,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子,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郑如堇嘴角微微上扬,一字一顿地回道:“是,父......亲。”

一声“父亲”让郑昌胤的眉头再次紧紧皱起,随后便寒着脸甩袖离去。

翠红再次正视起这位看似柔弱实则深藏不露的四姑娘,若不是她出主意,自己也不可能爬上老爷的床榻。

今日帮她将老爷引来,权当是还了她的情,以后她们就互不相欠了。

“老爷,您等等我嘛!”翠红转头拧着细腰朝郑昌胤跑去。

那摇曳生姿的身段,引得小厮们纷纷侧目。

红姨娘的水蛇腰如此勾人,怪不得能缠住老爷,他们以后可得敬着些。

郑如堇冷冷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脸上泛起一抹讥讽的笑容。

果然,郑昌胤还是忍不住拿她攀附权贵,卑劣的本性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忽然感觉脱力,慢慢蹲下身子,坐在冰冷的地面之上。

而后,轻轻抚摸左手腕,眉间的郁气也渐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煞意。

良久过后,郑如堇缓缓抬头。

正前方是一棵枯黄的老槐树,只有几片干枯的枝叶抱死在枝头不肯坠落,任由风刃肆虐,仍旧顽抗到底。

她伸手将发间的铜簪取了下来,缓缓插进铁链的锁眼,轻轻一转。

只听“咔嗒”一声脆响,沉重的铁链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由于长时间被禁锢,双腿早已麻木不堪,走起路来也是踉踉跄跄的。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柴房,消失在秋日的暖阳里。


郑府宅邸是标准“目”字形的三进院落。

正中央坐北朝南的是正房,乃家主郑昌胤和夫人的居所。

两侧分别坐落着东西厢房,西厢房住着嫡出的三小姐郑应瑶和庶出的二小姐郑清漪,东厢安置三位姨娘。

东西厢房的两端通过一座烟雨连廊相接,庭院间草木葳蕤,亭台楼阁、水榭回廊错落有致,布局典雅大方。

而郑如堇的住所,却在东厢房后面的偏房,其实也叫耳房。

偏房坐东朝南,一年四季照不到太阳,冬天会因四面灌风而加倍寒冷,夏天又因不排热而酷暑难耐,连下人都不愿意住。

郑如堇穿过内院,目光凝视着将前院与内院分隔开来的垂花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这座雕刻着仰面莲花的垂花门平日里几乎都是紧闭着。

入府六年,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二门,还是年前送大姐郑清婉出嫁时站在门口远远望着。

世家大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生生将女子禁锢在后院狭小的方寸之地。

直到垂花门敞开,再从这座院落的二门被抬进另一座院落的二门,周而复始。

郑如堇不禁回想起曾经在武荣州生活的美好时光。

那时的她自由自在,春闺帐暖,锦帷香浓,可以肆无忌惮的欢笑。

只可惜,武荣州的风吹不到京城。

旧日不可追。

眼前触目所及虽然也是繁花锦绣,内里却是一片荒芜。

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哟,这不是被关禁闭的四妹妹嘛,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难不成又被罚站啦?”

郑如堇猛地回过神,说话之人正是郑家二姑娘郑清漪。

她穿着一袭湖绿色的石榴裙,身姿婀娜,面容清秀,但眼神中却透着明晃晃的轻蔑。

郑如堇面不改色,淡淡回应:“二姐在中院大声喧哗,就不怕也被关禁闭吗?”

关禁闭是夫人常用的手段,郑清漪虽然没被关过又脏又臭的柴房,却多次被关进阴冷的祠堂。

郑家祠堂大得吓人,三十六个牌位,三十六盏长明灯,晚上泛着青白色的火苗,好似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每每回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郑清漪身体就微微颤抖,只能压低嗓音,恶狠狠地咒骂:“你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我就算被关祠堂,也没让人用针凿子扎手,还要通宵抄《女戒》。小心我去夫人那告状,再让她用针凿子扎你!”

她的话让郑如堇瞳孔紧缩,指尖好像有记忆似的,也跟着隐隐作痛。

郑如堇定睛看向郑清漪。

若单论容貌,郑清漪的长相只能说是中人之姿,不说话时还有几分温婉之态,一说话就凶相毕露,显得有些尖酸刻薄。

如此神态,倒是与她生母孙姨娘如出一辙。

孙姨娘充其量不过是夫人身边一条唯命是从的狮子狗,郑清漪连犬牙都没长齐,竟也敢狂吠,真是好日过够了。

郑如堇看到正房门帘微微掀起,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二姐,你知道长相平平,却总爱出风头,就叫丑人多作怪吗?三姐让你寻我麻烦,你就孜孜不倦地找事,却次次栽在我手里,还不长记性。我是野种怎么了?你是有娘生,也有娘养,却生了个只知道拱槽的猪脑子。要知道,人贱一辈子,猪贱一刀子,你这人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还有脸嘲笑别人!”

孙姨娘母女向来依附于夫人生存,平日里夫人和郑应瑶都对她们呼来喝去,她们只有唯命是从的份,绝不敢有半分忤逆。

在府中,她们唯一敢欺负的人也就只有郑如堇和老实本分的王姨娘。

但郑如堇偏偏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她在人前默不吭声、乖巧柔顺,背地里却使尽阴招,害孙姨娘母女屡遭老爷和夫人责罚。

想到此处,郑清漪更是怒从中来,扯着嗓子喊道:“小贱人!竟敢骂我,看我不打死你!”

说完,她就扬起手掌,狠狠朝着郑如堇扇了过去。

郑如堇纹丝未动的站在原地,硬生生地接下了这记耳光。

郑清漪见她不闪躲,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就看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诉道:“二姐,我只不过是挡了你的路而已,你骂我几句出气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动手打我!”

郑清漪听着她哭哭啼啼的话,更是火冒三丈,嘴里不停地咒骂:“你这小婊子、贱骨头,我今天就打你怎么了!”

说着,她再次高高扬起了手,眼看就要再度落下,却突然被后面的人狠狠攥住手腕。

“二姑娘就是这么学规矩的?”

郑清漪娇躯一颤,缓缓回头,身后之人正是卢氏。

她连忙开口解释:“母亲,我......”

“啪!”

她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卢氏满脸怒容,方才她因为徐妈妈的事与郑昌胤吵得翻天覆地,奈何郑昌胤铁了心要杀鸡儆猴,硬是将徐妈妈逐出家门。

卢氏费尽唇舌也未能改变丈夫的决定,只能满心憋闷地出来散心。

然而一出门就看到郑清漪嚣张跋扈的打人,故而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了出来。

“你什么你!身为堂堂世家小姐,举止粗鲁,言行无状,简直有失体统!”卢氏指着郑清漪的鼻子说道:“先去贺掌事那领手板五十下,再去祠堂抄写《女训》百遍!若你胆敢有丝毫懈怠,定不轻饶!”

郑清漪顿时就被吓傻了。

贺掌事打手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挨上五十下非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不可,到时候连握笔都困难,如何能抄写百遍《女训》啊!

她立刻双膝跪地,眼泪汪汪地求饶:“母亲,清漪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卢氏冷冷瞥了眼身旁的大丫鬟春兰,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给我拖下去!”

春兰深知夫人正在气头上,赶忙向四周的丫鬟们使眼色,合力将二姑娘拖拽下去。

卢氏面带寒霜,走到跪坐在地上的郑如堇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随后,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抬起脚,将精致的绣鞋狠狠踩在郑如堇撑地的手上。

郑如堇闷哼一声,强忍着剧痛,没有反抗。

卢氏嘴角泛起一抹残忍的笑容,脚尖发力,继续用力碾压着郑如堇的手指,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把戏!你这个小贱人,还真是够阴险,居然趁我不在让翠红爬床!若不是一会还要见客,我定叫你脱层皮下来!”

郑如堇咬紧了牙关,若不是知道这张脸对郑家还有用,她也不会主动招惹郑清漪。

为了让她相亲,卢氏应该只会用些下作的手段折磨她,没法下死手,只要忍忍就过去了。

卢氏见她身子微颤,心中更加畅快,冷笑一声吩咐道:“翠红和徐妈妈的账,我日后自会与你清算,咱们走着瞧!把她给我带回偏院,好好梳洗打扮,半个时辰送到前院!”

站在卢氏身后的丫鬟们齐声应诺,随即快步上前,将郑如堇从地上拖了起来。

郑如堇的身体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努力站稳脚跟,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离开中院。

卢氏看着郑如堇瘦弱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

郑昌胤还真是给她找了门不错的亲事。

世人皆以娶“五望七姓”之女为荣,民间更是有“宁娶五姓女,不入君王家”的说法。

哪怕只是庶女,各家也都趋之若鹜。

郑昌胤见她样貌愈发出众,便打算将她送给顶头上司户部侍郎邹大人作贵妾。

有了这层姻亲关系,他明年晋升五品郎中便指日可待。

只可惜那位侍郎夫人是个佛口蛇心的狠角色,妾室一个个不是病故就是难产,故而邹侍郎的后院极为冷清。

邹侍郎多次在小聚时抱怨后院凋零,郑昌胤便主动将女儿送上门,以结两姓之好。

呵,有个不惑之年却身居高位的夫君,郑家也算是对得起她。

至于能不能活下来......

就全靠她自己的本事了!


郑如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耳房,脚跟还未站稳,就被一群丫鬟粗鲁地推搡着沐浴打扮。

丫鬟们下手很重,粗葛布将她的皮肤搓得生疼,像是要揭下一层皮。

郑如堇感觉自己就像在武荣州街头待宰的牲畜,先是伸头一刀,然后用热水退毛,紧接着被赤条条地抬了出来。

最后一步,自然是切成零碎的肉块,换几枚铜板。

那些牲畜不知道身后事,她也同样不知道要被卖给谁。

不过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春兰静静看着四姑娘从蓬头垢面变得光彩照人,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感慨。

许是生于南方的缘故,四姑娘长相极美。

狭长的凤眸波光流转,恰似一泓秋水。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腰肢纤细柔软,好似风中摇曳的柳枝。

四肢修长,肌理细腻骨肉均匀,更显亭亭玉立。

刚出浴的她犹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即便不施粉黛,仍掩不住迤逦容貌,明艳不可方物。

这样的美人,难保以后不会有什么大造化。

想到此处,她转身离开了屋子。

没过多久,春兰就端着一碗江米熬的肉糜粥走了进来,轻声说道:“四姑娘,您饿了三天,稍微喝口粥垫垫肚子吧。”

热气腾腾的肉糜粥散发出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郑如堇警惕地看向春兰,见她一脸坦诚,便小心将肉糜粥捧在手心。

整个上房最和气的也就是眼前这个大丫鬟。

但她听墙角时得知,卢氏将脾性纯良的春兰留在身边,就是担心自己生不出儿子,准备借春兰的腹生子。

极有可能再去母留子。

毕竟,下人在她眼里,不过就是可打可卖的物件,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

郑家从不少莺莺燕燕,只是能生儿子的生不下来,生不了儿子的处心积虑,导致郑昌胤膝下无子,整日焦虑。

郑如堇由衷祝愿她的“好爹”雄风不振,一辈子绝户,免得祸害这么好的姑娘。

她微微抿唇,轻轻道了声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这样香浓绵软的白粥,她究竟多久没吃过?

好像连她自己都记忆模糊了。

春兰看着郑如堇乖巧地低头喝粥,一举一动都文静秀气,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怜惜之情。

她从笨手笨脚的丫鬟手里接过桃木梳子,走到郑如堇身后,亲手为她梳理起如瀑般的长发。

其实,春兰至今还记得四姑娘初入府时的样子。

圆润可爱的一张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还有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

如今她手中的青丝依旧长而柔软,但有些泛黄,失去了昔日的光泽。

就好像蒙尘的明珠,虽然也漂亮,却没有了耀眼的资本。

但明珠就是明珠,即便深藏不露,仍光华难掩。

她笑着称赞道:“四姑娘长的这样好看,应该多笑笑。”

郑如堇蓦地抬起头来,问道:“若多笑笑,别人就会喜欢我吗?”

“自然是喜欢的。”春兰毫不犹豫地点头,十分肯定地说:“美貌是天赐的财富,也是与生俱来的福报。咱们四姑娘明眸善睐,笑起来宛如春日桃花,身为女子的我看了都心动呢。”

郑如堇第一次听见有人这般夸赞长大后的自己,一时间不由得愣住了。

福报?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福报早在六年前就被耗尽,没想到现在还有。

既然她笑起来好看......那确实该好好利用。

梳洗打扮妥当后,郑如堇被送到铜镜前。

镜中的女子梳着同心髻,青蛾微动,微抹红粉,妆容典雅。

当她微微一笑,还有若隐若现的梨涡,看起来灵气十足。

郑如堇突然伸手指向自己的头发,问道:“春兰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把头发换成垂桂髻?”

一旁的小丫鬟素琴满脸不屑地撇嘴,抢白道:“春兰姐姐平日里都是给夫人和三姑娘梳妆打理的,今天好心帮四姑娘,已是大发慈悲,偏你还挑三拣四!”

“无碍,反正还有时间。”春兰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又拿起木梳子重新为她梳头。

素琴略带不满地说:“春兰姐姐就是这样好说话,若换成别人,恐怕早就翻脸了。”

春兰没有做声,只专心继续手中的动作。

她将四姑娘的头发左右平分梳在两侧,结成小巧玲珑的髻,再以发覆眉目,最后从随身带来的妆匣中挑出一支碧玉簪,斜插入发髻。

当一切都完成后,镜子里的四姑娘仿佛小了好几岁,像是没长开的女童。

“四姑娘这般打扮,好像……反倒不如刚才那般漂亮了呢。”

郑如堇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冲着春兰展颜一笑:“我倒是觉得很好看!”

春兰被她突如其来的灿烂笑容看得一愣,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应道:“四姑娘喜欢就好。”

素琴小声嘟囔:“真是没见过世面,连美丑都分不清楚!”

郑如堇淡淡瞥了素琴一眼,随后便起身离开耳房。

春兰临走前扫视了一圈屋子,里面只有一张榆木做的架子床和一套简陋的桌椅,再无其他家具和装饰。

竟连自己的屋子都不如。

大户人家小姐寒酸到这个份上,估计整个京城都难找到第二位。

与此同时,客厅里已然是一片热闹场景,时有快言快语传出。

“卢夫人,您别看邹侍郎年近不惑,却深受圣上恩宠,正是风头正劲的好年纪。贵府小姐若是嫁过去,日后定穿金戴银,小日子逍遥赛神仙嘞!”

卢氏随口应和着:“廖媒人所言极是,我这女儿虽是庶出,却也是养在我和老爷身前,如珠似玉的照看着。只要她能过得好,我们做父母的也就心满意足啦。”

廖媒人始终未见郑家小姐进来,心里有些着急,不时抻着脖子往山水屏风后面张望。

卢氏不耐地催促道:“四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你们几个赶紧去催催!”

还没等丫鬟动身,屏风后面就传来春兰清脆的声音:“夫人,四姑娘来啦!”

廖媒人见郑家四小姐千呼万唤始出来,心中不禁多了分期待。

然而来人却让她有些许的失望。

只见郑如堇穿着一袭水芙色收腰长裙,小脸稚嫩雪白,俏生生的,好像才十二三岁的样子。

廖媒人疑惑地问:“府上四姑娘......今年贵庚几何?”

卢氏也头一回看到郑如堇盛装打扮的样子,愣了片刻,随后回道:“已经十四岁,来年就及笄了。”

廖媒人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连连应和:“十四好,十四好,都是好年纪。”

那邹大人四十,郑家小姐才十四,算起来都能当她爹了。

也就是她说惯了媒,才能昧着良心说好。

随后她转念一想,前几日托她说媒的陶公都六十高龄了,还想找个十几岁的填房。

这男人啊,不论年岁大小,都喜欢老牛吃嫩草,仿佛小姑娘就是回春药似的。

廖媒人眯起眼睛,再次仔细端详起垂手而立、静静站在卢夫人身侧的郑如堇。

样貌倒是不错,就是小家子气点。

不过左右也是妾室,用不着端庄大气,模样过得去就行。

她脸上堆满笑容,开口赞道:“四小姐果然如夫人所说,花容月貌,想必邹侍郎见了定能欢喜。”

卢氏从手袖中拿出一块银锞子,塞进廖媒人手中,讨好道:“那就劳烦媒人多美言几句,四姑娘随时都可以送到邹府,常伴邹大人身旁。”

她现在只要看到郑如堇这个搅家精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今天就能将她送走。

只盼着廖媒人收了银子尽快办事。

廖媒人接过银锞子,掂了掂重量,轻蔑地想:五姓七望也不过如此,卖女儿的时候也就说话较普通百姓文雅些,不是人的事一件都没少干。

但她脸上依旧保持热情的笑容,信誓旦旦地保证:“那是自然,卢夫人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这桩亲事啊,定然板上钉钉跑不了的。”

不过寥寥几句话,郑如堇就被卢氏卖给了邹侍郎,简直与市井贩卖牲口无异。

廖媒人心里惦记陶公的亲事,赶紧将怀里晶莹剔透的鸳鸯同心如意佩掏出来交给郑如堇,用哄小孩的口气说道:“四姑娘,这块玉佩便是邹大人的信物,您可得好好收着,这几日就高高兴兴地等着做新娘子吧。”

郑如堇状似害羞地低下头,双手却死死捏住玉佩。

媒人果然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不过是个妾,哪里有资格做新娘子。

若主母狠厉,妾室过的恐怕连下人都不如。

言罢,廖媒人便转身说道:“卢夫人,我还急着回去向邹大人复命,这就告辞了。”

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很机灵,听到门口传出动静,一个动作迅速地打开房门,另一个手脚麻利地掀起门帘。

卢氏客套地问:“廖媒人着什么急,不如喝口热茶再走吧?”

“不了不了。”廖媒人连连摆手:“我还要给城北富商陶公做媒呢,等府上姑娘出嫁再过来讨杯喜酒喝便好。”

听到陶公,卢氏好奇地问:“我记得他都已是花甲之年,怎么还要说亲事?”

廖媒人笑着解释:“陶公夫人新丧,府里没人打理,这才着急要娶填房。”

她眨了眨眼睛,靠近卢夫人低语:“那陶公的原配夫人是个悍妇,平时将他盯得紧,但凡有丫鬟敢动歪心思,立刻就会被发卖。这下好了,原配一走,再也没人能管得住他,嚷嚷着要用万两白银聘新妇呢。这老房子一旦着火啊,可比年轻人还着急呢。”

卢氏听后也笑了起来,男人但凡有钱有势,哪个会老实,回道:“既然廖媒人还有要事在身,那我就不多留了。”

两人随后站在门口相互道别。

待廖媒人走后,卢氏转头瞥了眼低头不语的郑如堇,憋在心中的恶气终于消散了些。

虽然今天损失了徐妈妈,却也送走一个瘟神,总算有得有失。

想到此处,她笑着扬起了头,带着一众丫鬟扬长而去。

郑如堇紧抿下唇,跟在人群最后,思索破局之法。

走着走着,郑如堇突然看见受罚结束的郑清漪哭哭啼啼地走过来,脸上的阴霾顿时散尽。

她笑着将手中的玉佩挂在腰间,迈着轻盈的步伐朝着郑清漪走了过去。


“二姐,怎么哭的如此可怜,莫不是手板打得太疼啦?”

郑清漪举着通红的手想找姨娘上药,半路却被郑如堇拦住耻笑,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

“你不用在这阴阳怪气的嘲笑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血债血偿!”

郑如堇轻轻笑了一声:“那可能要让二姐失望喽。”

郑清漪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眼,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不仔细看还好,这一看她更气了:“你一个没人要的野丫头,从哪偷来的衣服首饰,小心我上夫人那告你!”

郑如堇神情得意地摆弄着腰间的鸳鸯同心如意佩,挑衅道:“看来二姐是被打傻了,竟不知道父亲母亲为我定了桩好亲事。”

她特意将玉佩摘下来,放在郑清漪眼前晃了晃,接着炫耀:“我马上就要嫁给朝廷重臣户部侍郎邹大人做贵妾,这是邹大人送我的定亲玉佩。”

随后,她长叹一口气:“哎,姐姐也是知道的。郑家虽说是书香世家,祖上风光,但传到咱们这辈,别说进士,连个举人都没出过。父亲走了卢家的门路才捐了个七品朝散郎,前年将大姐嫁给中兴伯肺痨的长子,中兴伯这才帮父亲调至户部任员外郎。结果父亲刚升迁不久,大姐夫竟因病离世,可怜大姐年仅十七岁就守起了活寡,王姨娘险些要把眼睛都给哭瞎了。三姐是嫡出,有得力的外家撑腰,早早就定了亲。你我皆是庶出,最大的作用就是为家族助力,若能嫁给重臣,倒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郑清漪听后眉头紧蹙,显然也为自己的亲事担忧起来。

父亲为了攀附上官,将容貌更出众的郑如堇送去做贵妾,她的亲事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子女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娘无权置喙,连问都不敢问,根本没法替她谋划。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郑如堇靠近说道:“二姐,你我平时虽然会有些小打小闹,但毕竟还是亲姊妹,所以我就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刚才无意间听到夫人与廖媒人讨论城北富商陶公,说他妻子新丧,想要找续弦填房,两人还研究起了聘礼和喜酒之类的细节。那陶公是屠夫出身,巴结上宫里的管事太监才在京城站稳脚跟,花甲之年还没有一个嫡子。我是怕啊......”

说到这儿,郑如堇突然顿住不再往下说,只一脸担忧地看向郑清漪。

郑清漪心里被搅得七上八下,迫不及待地催促:“我的好妹妹,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快别卖关子了,赶紧说给姐姐听!”

郑如堇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接着才慢吞吞地继续说道:“咱们虽说是荥阳郑氏,实际上却是五姓里面最落魄的。府里表面上看起来花团锦簇、风光无限,其实还要养活一大帮子沾亲带故的族人,更要兼顾荥阳老家那一摊子破事,开销大得吓人,早就入不敷出。我是怕母亲看上陶公的万贯家财,想嫁个女儿进去做继室。只要能生出嫡子,不就等同于将陶家握在手里了吗?”

郑清漪越听越害怕,不觉后退好几步。

“二姐,今日妹妹可是冒着得罪夫人的风险将此事告诉你,你定要提早为自己做打算。这女人啊,一旦嫁错了人,一辈子都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可太惨了。”

郑如堇看着郑清漪的脸色从白转到青,从青又转到黑,最后像锅底长锈似的,身体也颤抖的如同打摆子。

她慢慢摇晃手中的鸳鸯同心如意佩,笑容愈发的温婉良善。

很多时候,人的幸福感源自于比较。

当别人比你惨,就会觉得自己没那么惨。

但别人比你好,便会心生不快。

有些人认为生活不如意,可能并非因为困苦,而是太容易被外界影响。

欲望太多,能力不足,才是痛苦的根源。

郑清漪眼睛随着玉佩来回转动,突然就有了神采,她看了眼郑如堇一马平川的小身板,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妹妹要何时嫁入邹家?”

“母亲说越快越好,本来纳妾也没那么多讲究,应该用不了几天。”

郑清漪忽然扯出一抹微笑,“那姐姐就祝你嫁得良婿,一生顺遂。”

郑如堇一脸真诚地说:“也祝二姐心想事成,觅得佳缘。”

相识六年,姐妹两个第一次这般和颜悦色的说话。

却也是最后一次和颜悦色的说话。

郑清漪一路哭哭啼啼地跑到孙姨娘所住的东厢房,一头扑到孙姨娘怀里哭诉起来:“姨娘,爹将郑如堇那个死丫头嫁进户部侍郎邹家,夫人却要将我送给年过半百的富商陶公,你可得帮帮我啊!”

孙姨娘心疼地抱着女儿,皱着眉头嘟囔道:“不应该啊,老爷也是要脸要面的人,怎么会把你嫁给商人,这不是打自家的脸吗?”

郑清漪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说:“父亲要脸要面,夫人却未必能在意郑家的脸面。听说那富商陶公至今没有嫡子,只要续弦能生下嫡子,便可继承万贯家财。你也知道,前些日子夫人为了给三妹置办嫁妆,卖了不少铺子,说不定她真能做出这等伤尽天良的事!”

孙姨娘拍着女儿的后背,脑中飞快地思索,随后问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郑清漪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回道:“夫人今日给郑如堇相看亲事,是郑如堇从媒人嘴里听到的。”

孙姨娘眉头皱得更紧了,郑如堇素来狡诈,她的话不可信。

但她又不敢去问面冷心硬的老爷夫人,只能将伺候在一旁的丫鬟唤了过来:“平安,你到我妆匣里拿一贯钱,找守门的丫鬟们打探一下,看看是否真有此事?”

“是。”平安取了铜钱后便退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平安喘着粗气回话:“姨娘,二姑娘,奴婢去问了门口打帘子的丫鬟春杏,她确实听到夫人和廖媒人在门口讨论陶公的亲事,还说等府上姑娘出嫁再讨喜酒喝。”

母女二人顿时脸色惨白。

“姨娘,我绝不嫁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您帮我把郑如堇的亲事抢来,让她去嫁!”

孙姨娘咬了咬下唇,搂紧女儿说道:“清漪别怕,姨娘定帮你想办法,绝不会让郑如堇那个死丫头爬到你头上!”

就在这时,贺掌事突然敲响了房门,催促道:“二姑娘,夫人命您上完药后去祠堂抄《女训》,您赶紧随奴婢过去!”

郑清漪看着密密缠着白色药布巾子的手,顿时又泪流满面。

这样的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孙姨娘虽然心疼女儿,却不敢忤逆夫人,只能含泪将女儿送到门外。

她定要想方设法将女儿高嫁,自己老了也好有个依仗,这样才算两全其美。


梧桐叶落,一枕新凉,转眼就到了立秋。

东厢房后面荒凉的侧院突然热闹起来,丫鬟婆子们在狭窄的通道里往来穿梭,时有家具被抬进屋内。

郑如堇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半新的榈木书桌、榻椅以及画着猛虎下山的四扇屏,神色却淡得出奇,仿佛布置的并非她的屋子。

就在这时,红姨娘摇着一把黑漆柄白地彩绣花蝶纹团扇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刚进屋,她就被飞扬的尘土呛得咳嗽了几声,立马挥动手中的扇子,厌恶地说道:“四姑娘后日就要出阁,老爷特意吩咐将侧房装饰妥当。你们这些怠惰成性的狗东西,真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不知道搬家具前先往地下洒点水吗?看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一个个净想着偷懒耍滑,真是岂有此理!”

郑如堇看见红姨娘心里有些诧异,听说她现在很得宠,吃穿用度都是姨娘中最好的,怎么会主动来看自己?

丫鬟婆子见来人是新得势的红姨娘,心里均有些不忿。

想当初她们都是在府里讨生活的人,半旬前还在一起吃酒闲聊偷懒。

可如今再看她,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头上插着金镶玉的发簪,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腰间还系着宝石腰带,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整个人都珠光宝气,全然高高在上的样子。

真真是山鸡变凤凰,一步登天。

不过,府里等级森严,主仆有别,她们纵然心怀不满,也没人敢顶嘴。

红姨娘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地说:“反正东西也搬的差不多了,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婆子们悄悄撇了撇嘴,低着头离开了屋子。

红姨娘掏出一方绣着富贵平安纹的罗帕,先是擦了擦身旁的椅子,侧身坐了下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要我说你大小也是个主子,怎么能让一群下人欺负了去!她们做事不妥帖,你该打打,该骂骂,千万别给她们留脸!”

郑如堇静静看着曾经做事最怠惰的翠红,深觉好笑。

人还真是屁股决定脑袋,这才做几天姨娘,竟也会说这样的话。

自己果然没看错她。

一个人,有野心,才能知难而上,自强不息。

郑如堇希望翠红能一直保有野心,可不要只屈居于姨娘。

“姨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红姨娘撅了撅嘴,小声说道:“昨晚饭后我陪老爷到花园散步,看到院子里的池塘,念了句什么秋什么画扇,还有荷花燕子什么的。我以为他想看前些日子送我的团扇,所以晚间特意换了身新衣,摇着扇子给他看。结果老爷沉默了半晌,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出去了。四姑娘,我身边的丫鬟都是睁眼瞎,跟她们说这事,她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知道你学问大,你帮忙想想,我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为了讨郑昌胤的欢心,昨晚她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一会儿抛个媚眼,一会儿扭屁股,把自己能想到的狐媚子手段都使了出来,结果却把人给气走了。

她就像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心里头别提多憋屈。

郑如堇听后就忍不住轻笑,郑昌胤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对这大字不识的翠红还卖弄什么诗情!

他那横溢的“才华”,只不过硬生生撑大了脸盘子,中看不中用。

但她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耐心地解释:“父亲说的可是一霎秋风惊画扇。艳粉娇红,尚拆荷花面。草际露垂虫响遍,珠帘不下留归燕?”

“对对对,就是这个!”红姨娘笑容满面地应下。

“他是在悲春伤秋,感叹花落草衰,虫鸣燕归去,伤感人生短暂。”

说白了就是吃饱了撑的矫情。

红姨娘这才恍然大悟,老爷在那悲春伤秋,她在一旁搔首弄姿,可不是鸡同鸭讲嘛。

她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地说:“哎,伺候一个有学问的人就是麻烦,我哪懂得这些个啊!”

梳妆打扮她在行,但吟诗作对却真的一窍不通。

郑如堇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说:“东厢房的王姨娘整日烧香拜佛,孙姨娘只围着夫人和三姐转,父亲一直想有个解语花伴在身侧,素腕秉烛,红袖添香。姨娘若只安于现状,可成不了大气候啊。”

千古文人佳客梦,红袖添香夜读书。

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标榜书香世家出身的郑昌胤自然不例外。

越无能的男人,越喜欢在女人身上找成就感,尤其人到中年。

郑如堇继续游说道:“若红姨娘能抓住机会,成为父亲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么你在府中的地位,必定无人撼动。”

红姨娘眼睛里明显地闪过一丝心动,但还是犹豫地说:“可......可我实在不通文墨啊!”

郑如堇微微一笑,“不通文墨我可以教你。”

红姨娘疑惑地问:“读书这东西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你后天就要进邹府,要怎么教我?”

郑如堇低声说道:“听说孙姨娘一直在打听邹侍郎的事,二姐还说明天晚上要给我添妆,让我到明月湖畔等她。这对母女一肚子坏水,好在我也不想做妾,不如我们结为攻守同盟可好?我助你扳倒卢氏,你助我脱离郑府,也全了我们相交一场的情分。”

红姨娘心里猛地一惊,她确实渴望爬上枝头当凤凰,却从不敢奢望压倒夫人,这怎么可能!

“四姑娘,你这不是胡说嘛!我是下人出身,如何能比得上范阳卢氏出身的夫人?”

郑如堇露出一抹轻笑,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姨娘舍得一身剐,定能把夫人拉下马,端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这......”红姨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连连摆手,有些惶恐地说:“还是使不得!”

郑如堇盯着她犹豫的神情,接着诱惑道:“你可知为何郑家只有两个不受宠的姨娘,至今都没有少爷吗?”

红姨娘其实心中隐约有个答案,但她不敢确定。

郑如堇轻柔地摸着红姨娘俏丽的脸庞,声音却异常冰冷,仿佛能穿透人心:“郑家后宅被卢氏把得水泄不通,下人多数不敢嚼主子的舌头,有些事还是大姐偷偷告诉我的。府里但凡受宠的姨娘,一旦老爷失去新鲜感,就会无缘无故地身患重疾,用不了多久便会被草席一卷扔出去。若姨娘怀像似男孩,必定会小产,甚至性命不保。当初孙姨娘也生下过一个小少爷,结果没两天就受了风寒,不幸夭折。孙姨娘自那时起就吓破了胆,转而伏低做小,帮夫人做了无数丧尽天良的事,最后才被允许生个女儿傍身。红姨娘难道也想像孙姨娘那样,一辈子卑微的活着吗?”

红姨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一丝声响。

因为她深知郑如堇所言非虚。

郑如堇缓缓起身,移步至床边,弯腰从床底取出一个大包袱。

那包袱看起来十分陈旧,像是被藏了许久。

她解开包袱的系带,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堆书籍。

郑如堇轻柔地抚摸着泛黄的书皮,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这些书一部分是从武荣州带来的,另一部分是出嫁的大姐送她的。

在寂寥的六年里,书籍就是她心灵的寄托,伴着她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郑如堇从中拿出一本《千家诗》,对红姨娘说道:“我教你一首《寄扬州韩绰判官》,你现在把它背下来,明天想办法在晚间拦住父亲,将诗念给他听,再把他带到明珠湖。”

明珠湖位于西厢房前院,是一个形似河蚌的水池。

郑应瑶出生后,卢氏特意命人修建,取自“掌上明珠”之意。

湖边有花园、亭台、回廊,是小姐们平日赏风吟月的好去处。

红姨娘顺从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清脆悦耳的声音便在屋内响起。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户部掌管全国的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属于替皇帝看管钱袋子。

郑昌胤在户部任员外郎,虽然官职不高,却是个公认的肥差,因为他的主要差事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地方州府的收入和开支都要报给户部审核,郑昌胤负责审核开支项,只要地方银子送的不到位,再合理的开支理由也会被他挑出毛病,将账本打回去要求地方重做。

“吃拿卡要”被他玩的明明白白。

各州府若想尽快拿到批款,必要将他这第一道关卡打点好,否则申请根本递不进去。

今日邹侍郎私下设宴款待他,一方面答谢其嫁女,另一方面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次考绩他得了优,年底有望被提到郎中,成为正五品官员。

郎中是中级官员晋升朝廷要员的重要节点,一旦跨过五品,他就相当于进入了高官序列,再也没人敢说他是借祖上庇荫做官。

郑昌胤越想越高兴,嘴里也哼起小曲,仿佛锦绣前程指日可待。

他刚踏进二门,还没站稳脚跟,目光便被门口的一抹粉红所吸引。

定睛一看,原来是红姨娘穿着一身单薄的粉红烟纱裙站在门口,巧笑嫣然地唤道:“老爷,您今日放衙怎的如此晚,红儿都担心您了。”

郑昌胤人逢喜事精神爽,见翠红满是柔情蜜意,便也没计较她不顾礼数堵门拦道。

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起眼前的女子。

虽非绝色佳人,但胜在年轻娇嫩,尤其穿上粉红衣裳,犹如初绽的花蕾般娇艳欲滴,倒也算秀丽可人。

郑昌胤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在榻上的大胆风情,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涟漪。

这个小婢女什么都好,唯独姓苟,有失风雅,因此他便让下人唤其红姨娘,倒也有几分红袖添香的旖旎味道。

郑昌胤暗想,若翠红能识文断字就好了,闲暇时与她谈诗论文,倒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正思索着,翠红就娇柔地挽上他的胳膊,柔声细语道:“老爷,红儿今日学了首绝妙好诗,您可要听听?”

郑昌胤顿时来了兴致,饶有兴味地问:“哦?你竟然还会背诗?看来跟着老爷我,真是长进了不少,快说来听听!”

翠红嘟起小嘴,娇嗔地抱怨道:“老爷,吟诗作对最讲究意境,您看这院子,空荡荡的,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多煞风景啊。不如我们找个景色好的地方,红儿再慢慢跟您讨教,可好?”

郑昌胤见她上进,心中越发欢喜,连忙点头应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咱们去花园如何,对月吟诗岂不快意?”

翠红听了不禁有些失望,小嘴撅得老高,嘟囔道:“花园虽好,但这个时节光秃秃的,菊花也被夫人搬回了院子,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那咱们去湖边?”郑昌胤继续提议。

翠红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好啊好啊,今天月圆,湖边景色定然极好。”

郑昌胤也来了兴致,双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两人腻腻歪歪走向明珠湖。

与此同时,郑如堇快步如飞地离开不远处的月洞门,三拐两拐就抄进一条小路,直奔湖畔跑去。

郑清漪早已在湖边焦急地等待着,她不时地踮起脚尖张望,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这个小贱人怎么还不来!”

眼见月升中天,她的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气急败坏地对身旁的平安道:“你赶紧去偏院看看,那个死丫头怎么还没来!”

没等平安应声,郑如堇就如同月光下仙子一般,袅袅娜娜地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之中。

只见她身着一袭华丽的锦绣衣裳,衣袂飘飘,步伐轻盈,宛如天际最璀璨的星辰,令人目眩神迷。

月光朦胧,美人如斯,让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郑清漪看着美貌灵动的四妹妹,心中的嫉妒之火愈发熊熊燃烧起来。

“四妹妹如今可真是贵人事忙啊!”她强压着心头的不快,皮笑肉不笑地说:“姐姐不过想给你添妆,竟然还要等上半个时辰!”

郑如堇轻抚鬓角的金钗,神情得意地说:“姐姐莫要怪罪,实是邹侍郎送来的彩礼太过丰厚,妹妹清点了好久才理明白,这才忘了时辰。”

郑清漪强忍心中的不快,咬了咬后牙,努力让声音平和:“邹侍郎身居高位,所送的东西自然不会差。上次妹妹让我看的鸳鸯同心如意佩属实罕见,不仅通体晶莹剔透,还做工精致,能否再让姐姐欣赏一下?”

郑如堇嘴角微微上扬,回道:“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一枚玉佩而已,有何不可。”

说罢,她低头解开了腰间的玉佩,高高拎起,示意郑清漪看清楚。

郑清漪最见不得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面上还装作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道:“这大晚上的,光线实在有些昏暗,妹妹再走近点,让姐姐看得更清楚些。”

郑如堇从善如流地走到她眼前,举着玉佩问:“这样姐姐可能看清?”

郑清漪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说:“嗯,自然是清楚多了……”

她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一把夺过玉佩,然后用涂着丹蔻的手狠狠将郑如堇推进湖中,口中咒骂:“贱人!还妄想嫁得比我好?简直痴人说梦!”

只要郑如堇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爹爹自然就只能让她替嫁。

这样一来,以后享受锦绣人生的就是她了!

然而郑清漪没注意的是,郑如堇被推向湖中的瞬间,脸上竟然浮现着微笑。她双手张开,神情惬意地坠入水中,仿佛正在迎接新生。

随着“扑通”一声,平静的湖面被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这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老爷,您听,那是什么声音!”翠红的惊叫声骤然响起。

郑昌胤心头一紧,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跟在他身后的长随也突然喊道:“糟糕,好像有人落水了!”

长随的话音未落,一行人便看到郑清漪神色慌张地朝他们跑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郑昌胤严声问道。

郑清漪被父亲撞了个正着,双腿瞬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绵绵的跪坐在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连头都不敢抬,更别提回答问话了。

郑昌胤看着战战兢兢的女儿,当即皱紧了眉头,满脸怒容地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湖边看看!”

随从们不敢耽搁,一窝蜂地朝着湖边跑去。

只见湖边漂浮着一个人,在水中不停地扑腾着,然而力度已经越来越小,显然没了力气。

下人们不敢耽搁,急忙从旁边捡起一根长棍,努力将湖中人拉上岸。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折腾,浑身湿漉漉的郑如堇终于被拖上岸,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湖水,而后身体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翠红连忙高声喊道:“快去叫郎中啊!四姑娘昏死过去了!”

郑清漪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身体因过度的恐惧而不停地颤抖。

她怎么也想不到,父亲竟然会大半夜到湖边散步。

她……完了 !

原本漆黑一片的郑府突然陷入慌乱,已经熄灭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睡眼惺忪的丫鬟们披着衣服先后跑出来,有人烧水,有人熬姜汤,顿时忙成一团。

贺掌事领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婆子将郑清漪和平安从湖边带走。

没过多久,孙姨娘也被带了出去。

翠红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和姜汤走进偏院,低声唤道:“四姑娘醒醒吧,我把下人都支走了,你起来喝点汤药。”

郑如堇这才从床上爬起来,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翠红边吹着碗中的汤药边回答:“平安那丫头不禁打,还没怎么用刑就全招了,说是孙姨娘和郑清漪意图抢婚,才将你推进湖中杀人灭口。老爷气得火冒三丈,夫人也说要严惩不贷,估计孙姨娘这次要被发卖了。”

郑如堇面无表情地抚摸着左手腕,声音如同寒风般冰冷:“孙姨娘替卢氏做了那么多的脏事,卢氏不会让她活着离开的。”

翠红没想到这一层,手中的动作一顿,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孙姨娘毕竟也为老爷生儿育女,老爷他……应该不会那么狠心吧?”

“狠心?”郑如堇冷笑道:“郑昌胤根本没有心。”

这话让翠红浑身一颤,手中的碗差点滑落。

她不禁再次审视起连日与她缠绵床榻的儒雅男人,虽然不想相信,内心深处却有一道声音告诉自己,四姑娘说的没错。

世家子弟皆薄情,可笑她还期冀自己会成为例外。

“你先喝汤药吧。”

郑如堇偏过头,将递来的药碗推远,轻声说:“倒了吧,我不喝。”

翠红真心劝道:“不喝怎么行,湖水那么冷,你又在里面泡了那么久,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郑如堇蓦然抬头,问道:“不染风寒,我明天还怎么装病?”

翠红顿时明白过来,连忙起身将汤药倒进郑如堇种在窗台的盆栽中,随后将姜汤也一股脑儿倒进去。

郑如堇淡漠的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我明明种了三盆南天竹,你就可着一盆浇?”

翠红……

她是傻了吗?

就在这时,天边骤然划过一道亮光,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响雷。

夜风四起,豆大的雨点如瓢泼般倾泻而下。

突如其来的雨势让翠红措手不及,马上转身检查窗户有没有关严。

当她回头时,却发现四姑娘穿着淡紫色的寝衣推开房门,毫不犹豫地走进倾盆大雨中。

漆黑的雨夜中,小小的身影茕茕孑立,仿佛在与无尽的黑暗抗争。

那随风飘扬的裙裾在雨中开成破碎的芙蓉,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孤勇和寂寥。

翠红突然有些害怕,这女孩不过才十四岁的年纪,却步步为营,甚至对自己都能下得了狠手,周身的狠劲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她是万万比不上的。

深夜,偏院再次慌乱起来。

坠湖的四姑娘忽然高烧惊厥,连郎中都束手无策。

翌日,郑如堇依然高热不醒,郑昌胤和卢氏在偏院急得团团转。

邹府迎亲的小轿子也已经停在了门口,这可怎么是好!

郑昌胤心下一狠,说道:“将郑清漪放出来,赶紧梳妆打扮,替嫁!”

卢氏别无他法,只能依计行事。

廖媒人看着被众人簇拥送出的郑“四姑娘”,不禁惊叫出声:“卢夫人,这......好像不是府上的四小姐!”

人总不能像雨后春笋般一夜长高吧?

卢氏连忙笑着解释:“我那死丫头福薄,这几日染上风寒,药石无医,怕是凶多吉少。这个是我府上的二姑娘,也是样样出挑,绝不会让廖媒人为难。“

随后她悄悄将一锭银子塞进了廖媒人的手中,继续哄劝道:“您就帮帮忙吧,这门亲事对郑家来说至关重要,万不能出了岔子。”

廖媒人上下打量起来郑清漪,见她生得眉清目秀,虽然没有四姑娘长相娇俏,但胜在身姿窈窕,看起来也不差。

她轻轻地掂了掂手中的银锭子,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哎,您看这事儿闹的,我还得专门跑一趟官府更换纳妾文书,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邹侍郎交差。”

卢氏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又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塞进廖媒人的手中,同时赔着笑脸说:“确实事发突然,劳烦廖媒人帮忙周旋。”

廖媒人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终于满意地说:“哎呀,也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卢夫人明明说嫁的是二姑娘,怎么就记成四姑娘了呢。这事我稍后就去处理,夫人不必为难。”

说完,廖媒人走到郑清漪面前,笑着说:“二姑娘,吉时已到,咱们起轿吧!”

郑清漪心中的喜悦再也难以抑制,脸上终于绽出灿烂的笑容,害羞的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进了粉色的小轿里。

待坐稳后,轿子被摇摇晃晃地抬起,她的双膝也不断传来剧痛。

昨晚嫡母罚她跪祠堂,她在冰冷的地上跪了整整一夜,膝盖早已被磨得红肿不堪。

那时的郑清漪真以为自己要命不久矣,没想到居然还有这般造化。

真的得多谢郑如堇的“福薄”。

粉色小娇带着郑清漪缓缓离开垂花门,一行人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白日中。

没过多久,垂花门旁边的侧门再次被推开。

两个身材瘦小的家奴吃力地抬着一卷草席走了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大早上送尸,真是晦气。”

“哎,你快别抱怨了,府里的半个主子都不过是一碗断肠草的事,咱们哥俩的这条小命可得仔细些。”

两人纷纷摇了摇头,认命地抬着尸体离开。

郑如堇静静站在窗边,扶着窗棱举目远眺。

阳光洒在脸上,令她眼眸弯成月牙,看起来似笑非笑。

她解开左手腕上绑着的手帕,缓缓展开。

那帕子的四角写满了人名,中间赫然写着郑昌胤、卢耀梅、梁天泽三个名字。

她凝视着这些名字,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朱砂笔,毫不犹豫地在孙轻烟、郑清漪处画了个大大的叉。

与恶为伍之人,必将深受其害,自取灭亡。

这两人的名字旁,另一个人的名字也画着叉——徐二娣。


檐角铜铃乍响,恍然惊破一枕残梦。

郑如堇从睡梦中悠悠醒来,身上尽是冷汗。

她又做梦了,梦见武荣州的两座孤坟上芳草萋萋,满心尽是荒凉。

六年转瞬即逝,而她依然举步维艰,究竟还要有多久,才能......复仇。

翠红拎着食盒走进偏院,对随行的盼巧和柳月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有事我再唤人。”

“是。”两个丫鬟应下。

如今府内皆知,红姨娘与四姑娘主仆情深。

四姑娘患病的这些日子,红姨娘一直陪伴左右,恨不能同吃同住。

就连郑昌胤都对翠红高看了几眼,夸她颇有志士忠臣风骨。

然而,只有翠红自己知道,她每日来偏院,一半是为了学习诗文,另一半是为了讨主意。

她走到床前,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关切地问:“四姑娘,今天感觉如何?”

郑如堇淡淡一笑:“好多了,多亏有你照顾。”

翠红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稠粥和枣糕取了出来,说道:“卢氏又出了幺蛾子,说近日府内多事,三姑娘被卢家退了婚,你又缠绵床榻,让老爷带她到观音寺上香,顺便为三姑娘求段好姻缘。”

郑如堇喝着细米粥,问道:“他们出去上香,你不用站规矩,有什么不好的?”

“哎呀,你不知道。”翠红一边说着,一边从食盒里取出一块枣糕,放进嘴里咀嚼着:“本来老爷答应好好的,卢氏偏说要把我也带上,给观音大士添点香火,好早日为郑家生下一儿半女。呵,就她五行缺德八字犯贱的样,还把我也带上,准没憋什么好屁!”

“那你怎么说的?”郑如堇抬头问道。

翠红笑的一脸谄媚,得意地说:“我说四姑娘的病也快好了,让老爷把你一并带去,正好也求段良缘。老爷思索片刻,竟真的同意了!”

郑如堇莞尔一笑,她的“好爹”还盼着把她卖个好价,自然不会拒绝。

翠红自顾自地说着:“这些日子多亏有你支招,我才勉强能跟卢氏斗得有来有回。要是有你在旁边帮衬,我们肯定能识破卢氏的阴谋诡计。”

自从成为妾室后,卢氏就经常借着各种机会来刁难她。

白天,让她站在院子里晒太阳,说是立规矩。

太阳下山后,又让她跪在冰冷的祠堂,说是伺候列祖列宗。

尽管翠红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这种折磨却让她有苦难言。

郑如堇告诫她,郑昌胤并非不知情,只是不愿意为小小的姨娘而与妻子争吵。

所以,初时在他面前一定要忍耐,让卢氏看不透,也能让郑昌胤对她另眼相看。

很多时候,忍辱负重,并非懦弱之举,只是以待时机。

等到郑昌胤越发宠溺她,再在侍寝的关键时刻故意晕倒,这样才能引起郑昌胤的怜惜之情。

果不其然,郑昌胤在兴头上被打断,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他心中憋着一股郁气无处发泄,只能询问丫鬟翠红体弱的原因。

尽管他已有所耳闻,但听到实情后,还是对卢氏的狠毒深恶痛绝。

紧接着,卢砚舟又以郑应瑶“虐待下人”为由提出退婚,郑昌胤再一次认定卢氏母女专横暴虐,一怒之下将她们身边的亲信都发卖了出去。

一场大闹后,卢氏母女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有所收敛,不再像以前那样欺负下人。

翠红也终于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然而,卢氏并不是安分守己的善茬,此次带她出去上香,必定有不可告人的意图。

郑如堇思量片刻后说道:“也好,你出去的时候千万不要食用外面的饭和水,凡事都要小心谨慎。”

翠红见她愿意帮忙,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高兴的应好。

随后,屋内便传出两道朗朗读书声。

翠红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如今的日渐熟络,已经能够熟练背诵几十首诗词。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郑如堇的悉心教诲。

她们今天学的是《上堂开示颂》。

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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