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周春白凌知光的其他类型小说《烈酒惊霜前文+后续》,由网络作家“顾返予”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鬼府逢人言,平榷司如鬼府。周春白想,凌知光作恶一生,死于此地也算报应。但她忠肝义胆两袖清风,被逼到这鬼地方,便是老天无眼了吧?辅弼太子十年,剑影刀光她领教过无数,想过千万种人头落地的结局,却始终不曾料到是今日之景。坐在奸佞权宦凌知光死前待过的刑房中,素来以仁义著称的太子泪眼婆娑地端起毒酒,请她归西。周春白问他,鸟尽弓藏,不必毁弓,饶她一条狗命如何?太子摇摇头,念出她教导他的话:“斩草除根。”春白叹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听闻人死前会记起一生所历,周春白却是一片空白思绪,兴许是一生苟且,并无什么能战胜死亡,叫她安宁片刻。身体仿佛置于漫天飞雪中,冷意一寸寸侵占肌骨。她听见太子抱住她痛哭流涕,眼前如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周尚宫。”一声唤惊...
《烈酒惊霜前文+后续》精彩片段
鬼府逢
人言,平榷司如鬼府。
周春白想,凌知光作恶一生,死于此地也算报应。但她忠肝义胆两袖清风,被逼到这鬼地方,便是老天无眼了吧?
辅弼太子十年,剑影刀光她领教过无数,想过千万种人头落地的结局,却始终不曾料到是今日之景。
坐在奸佞权宦凌知光死前待过的刑房中,素来以仁义著称的太子泪眼婆娑地端起毒酒,请她归西。
周春白问他,鸟尽弓藏,不必毁弓,饶她一条狗命如何?
太子摇摇头,念出她教导他的话:“斩草除根。”
春白叹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听闻人死前会记起一生所历,周春白却是一片空白思绪,兴许是一生苟且,并无什么能战胜死亡,叫她安宁片刻。
身体仿佛置于漫天飞雪中,冷意一寸寸侵占肌骨。
她听见太子抱住她痛哭流涕,眼前如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周尚宫。”
一声唤惊醒周春白。
她抬眸的瞬间,书籍从手中脱落,尘灰惊起,呛得她咳了许久。
水华梳着双髻,蜜桃脸气得鼓鼓:“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灰尘那么大,你本就有喘疾,死在这儿谁给你收尸?!”
周春白回过神来。
她已经重生半月了,却总是想起前世的纷乱。前世为报皇后之恩,殚精竭虑十年,只为替太子筹谋,助他顺利登上大宝。
除逆王,破外寇,杀奸佞。
最后一杯鸩酒,断送余生。
有时,她甚至分不清,究竟前世是梦,还是今生是梦。
“尚宫!”水华又喊了一声。
“听见了。”周春白叹息一声,从旧纸堆中爬出去,掸掸袍上尘灰,踩着青云履,走出书阁。
水华紧随其后,小嘴张张合合,麻雀般叽叽喳喳:“今晚吃什么?翠然宫送的羊肉还有些,烧锅子吃如何?”
周春白道:“你决定就好。”
水华叉着腰:“回回由我定,做好你又用不了几口。你瞧瞧自个儿瘦成这模样,病恹恹的,哪里有精气神?”
周春白刚巧走过一条小河,临水自照。水中人青簪松斜,眼下一片乌青,半死不活的模样。
不过这样最好。
如此,她筹谋让自己“病死”脱身时,才不会惹人生疑。
“周尚宫。”男子声音自身后传来。
周春白尚未来得及回眸,便听见水华行礼的声音:“参见陛下。”
春白规矩行了礼,低垂眉眼。
明黄衣角渐近,直到她能清晰闻见龙涎香的气味。崇安帝扫了一眼她怀抱的医书,蹙眉问:“太子近日所读何书?”
周春白解释道:“太子随太傅读书,自是学习圣书经典。这些是奴婢借阅。奴婢素有旧疾,故想从书中寻些温养的法子。”
崇安帝点头,道:“皇后去后,你照顾太子费心。如今他年岁渐长,东宫事事由你一人打点,未免疲乏。”
他顿了顿,指了身后一名垂手而立的内侍,道:“朕记得你你药膳做得好,去与周尚宫做事。”
“是。”温润的声音传来。
待皇帝走远后,周春白方将头抬起,顺着冬日淡薄的阳光看向凌知光。
十七岁的凌知光,还未长成二十七岁时的狠戾,眉目间却已流露出薄情寡义。
如今的他卑弱得格外不起眼,谅谁能知晓,他日后会成为权倾朝野、威胁储君的平榷司督主。
少年郎迎着她的目光上前,躬身行礼:“奴婢见过周尚宫。”
他的身子弯得很低,仿佛要低到尘泥里去。周春白只需一扫,便能瞧见他颈间露出的打补丁的旧衣,虽局促,却干净。
她不免想起上一世,随太子去狱中看他时,素爱干净的凌督主被铁链吊起,剜了一目,折了双腿,血肉模糊。牢狱中蛇鼠横行,毒虫爬过他的脚面,他却麻木无知觉。
重活一世后再见他,周春白心中唏嘘。
“请起。”周春白淡声回,又吩咐水华,“水华,你领他去安顿,先叫他……”
前世她是如何安排的?好像是叫他去庭前洒扫。想到皇帝方才的话,周春白顿了顿,改了主意:“叫他伺候我饮食。”
水华倏然抬眼问:“凭何?”
周春白道:“我不想吃羊肉锅子,叫他备些药膳给我温补。”
水华愤愤不服,瞪了凌知光一眼,没好气道:“好吧。”
——
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案边,周春白再次展开那本《玉养论》。这是她好容易才从藏书阁翻出来的“宝物”。
前世清理藏书阁时,她偶得此书,不知何人所撰,记了数百种毒方,里面有一方名为“七日死”,可叫人呈假死状,七日后复生。
她曾试验过这药方,效果极佳,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要用在自己身上。
周春白仔仔细细记下了要准备的药材,忽然瞥见珠帘外站着一人。她合上书本,抬眼看去。
少年的影子被西窗斜照投在屏风上,身长玉立,眉飞入乌鬓,凤眸点寒漆。隔着玉珠望去,周春白竟一时愣了愣。
前世,她先视他若无物,后又觉得他是奸佞,面目可憎,倒是不曾细细端详过他的外貌。
如今看来,他确有一副格外好的皮囊,难怪前世他虽是太监,还有诸多宫女愿与他对食。
“周尚宫。”凌知光察觉到她的目光,低眉俯首,提醒,“药膳炖好了。”
她道:“我无食欲,撤下吧。”
凌知光眸光微动:“是。”
他端着白瓷盅退下。
周春白忽又叫住他,道:“凌知光。”
她只唤过他“凌公公凌督主”,从未叫过他的名字。
凌知光回身,躬身行礼:“尚宫吩咐。”
周春白拂了拂衣袖,起身走到他身前,忽地拽住他的手臂,撩起袖口。
凌知光比寻常男子白皙许多,光洁的小臂上满是青紫的伤痕,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周春白心道,果然,她所闻是真。
凌知光少时饱受内侍府同僚欺凌,除了包揽脏活儿累活儿,还需供太监们凌虐取乐。
冬日跪冰、夏日捧炉都算好的,鞭子落在人身上,针扎进指甲里……有时周春白怀疑,凌知光将平榷司那些酷刑用得炉火纯青,正是因为他受过不少。
如今的平榷司督主方顶,最享受凌知光这等美人屈辱求饶的模样。凌知光几次向上求救,都被他遮掩下来,换来更严重的虐待。
数年折磨,他已然麻木,不敢违逆方顶半分。但等再过几年,这名少年逐渐在陛下面前得到青睐,权力增长的同时,曾经被掩埋的恨意也将疯狂反扑。
最终,他会将那老太监五马分尸,自己也会成为阴郁残暴之人,走仇人的老路。
上天仁德,予她重生的机会,假死出宫前,她兴许能救一救他,不叫他走到那一步,也算做一桩好事。
凌知光似是被她的举动惊到了,慌忙收回手臂,向后退了几步,抿嘴不语。
“内侍府的人做的?”她问。
“奴婢鄙陋之躯,不敢脏污尚宫的眼睛。”他低声回答。
周春白转身从药匣子里取出两瓶膏药,招手:“过来坐着。”
凌知光犹疑着,挪着脚步走到她身前,恭谨跪下。
周春白见他如此谨慎,也不为难,只抬起他的手臂,垂眸上药。
“这是年前我跌伤后太后赏的,效果极佳。”她温声说着,抬眸时却见凌知光怔怔望着她,目光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怎么?”她问。
凌知光垂下眼帘,缓声道:“奴婢多谢尚宫。”
周春白道:“既入东宫,便不再受内侍府管制,若再有人为难你,不必害怕亦无需忍让,尽可抬出东宫。”
“奴婢明白了。”
支起的木窗边,梅枝上麻雀扇动翅膀,忽然震落白雪。雪雾乱了霞光,晶莹绚烂。
清醒梦
太医署院内,周春白接过药包,道了谢。
年轻的太医道:“周尚宫若需什么药,不必亲自跑一趟,叫下边的人来取,下官定为您备妥当。”
周春白轻笑:“冬日困倦,小孩子们总不爱出门的,我这病症折磨得人睡不着觉,不如起早来取药。”
太医眸中满是赞誉:“尚宫待他们是极好的。”
周春白但笑不语。
是很好的,她扪心自问,怜他们在深宫艰难,已尽可能护佑他们。
可前世,也正是东宫中这些人联合杀了水华,再嫁祸与她。他们哭着在她面前忏悔,道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太子不会放过他们。
“尚宫,求你舍命。”
他们这样求她。
求她去死。
周春白扫去脑中思绪,还是不必想那么多了,等“七日死”用完,她便能假死出宫。
届时,太子,东宫,或是其他什么,都与她无关。
回东宫路过御花园时,又飘起了雪,周春白拢了拢衣袖,寒意却止不住侵入肌骨。
假山石后忽而飘出笑声:“叫他学狗叫最好。”
另一道声音却说:“古人孝顺,卧冰求鲤,叫他去湖上跪着,瞧瞧能否替老子求来一条鱼吃。”
“好主意!”前一人赞同。
周春白蹙眉,轻步走近假山石,悄悄看去。
蒙蒙亮的天宇下,少年被扒去衣衫,赤身裸体跪在雪地中,嘴唇已经冻得青紫,似乎快要失去意识。
那两名内侍用绳子捆住他的脖子,牵在手里,将他当做畜生骑在身下,笑得极为猖狂。
周春白看见凌知光的瞬息,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楚。
她知道他受过不少欺辱,可亲临现场时,只觉那张俊美的皮囊整个被人剖开,血淋淋地露出令人惊惧的内里空洞。
忽的,凌知光睁开双目,目光迷茫一瞬后挣扎起来,将背上的两人推下去,手脚并用爬向一旁去抓自己破碎的衣衫。
他想要裹住自己,却被身后两人扯住头发拽回来,一人怒而掌掴,少年白皙的脸颊瞬间肿胀。
“发什么病?你以为你逃得掉!”
另一人一脚踹上他的心窝,叫他倒地痛苦蜷缩起来。
那人还要去扯他手里的衣衫,周春白喝道:“住手!”
两名内侍见周春白突然出现,愣神一瞬后,惶恐跪下,口中喊着:“尚宫!”
周春白上前扶起凌知光,他却后缩躲避,看着她的双眼中,满是惊愕。
“周春……”他沙哑着声音念她的名字,却又戛然而止。
唯有一声惶惑如叹息的“怎么可能?”
周春白听不清他呢喃的话语,解开氅衣披在他身上,随后转身看向两名内侍。
两人伏地跪着,瑟瑟发抖,不敢说半句话。
周春白上前,目光平静,却忽然抬手狠扇内侍一巴掌,淡声道:“无耻。”
“尚宫饶命!是他!是凌知光冲撞方公公,奴婢二人才奉命惩处他!”
“那便随我去见方顶。”周春白拂了拂衣袖,“藐视宫规的命令,是不是他所下。”
身后一阵脚步声,巡逻的侍卫赶到,为首的侍卫长笑道:“哟,周尚宫?这是谁人不长眼,叫您如此动怒?隔着老远便听见您的呵斥声。”
周春白浅笑道:“我一句斥责便能听见,此二人欺辱旁人许久,您半分不曾听见?”
侍卫长睨了一眼凌知光,道:“哦……是他啊,尚宫不知,此人手脚不干净,偷盗躲懒,时常受罚,尚宫心善,却也不必怜惜这样的卑贱之人。”
周春白注视着侍卫长,步步走近:“是么?因他常常受罚,再见他受辱,便不再询问,默认他是做错了事挨打。是否见过野猫踩落砖瓦,下回再听见动静也默认是猫?巡逻者惰怠行事,视天子安危为何?”
她声音轻柔,却满是逼迫。
侍卫长轻咬着牙,笑道:“尚宫教训的是,只是今日他受罚,确实是冲撞了方公公,尚宫若是不信,可去内侍府询问。”
“凌知光是陛下亲赐给东宫的,”周春白神色含威,“按宫规仪制,他已不受内侍府辖管,方顶不问东宫,擅自处置他,是藐视储君,还是位高权重,已不将宫规放在眼中?”
侍卫长仍旧维持着笑意:“周尚宫误会了,小事而已,方公公不敢搅扰太子殿下与您的清净。”
“原来是这样的……那确实是小事一桩。”周春白看向那两名内侍,道,“既如此,我也不愿搅扰方公公,自己处理这二人便好。”
侍卫长心里一跳:“周尚宫?”
“若凌知光冲撞方公公,按宫规,罚跪半个时辰即可。可我看得分明,他二人羞辱凌知光,已然不是奉命办事。”她道。
侍卫长问:“尚宫说的是,那您觉得,该如何处置这二人?”
周春白出了名的心善,应当不敢和方顶公然作对,想来无非也罚两人跪一跪,泄了愤就好。
幽冷的声音却传入侍卫长的耳中,叫他冷汗骤发。
“藐视宫规,合该杖杀。”
——
冬日夜长,一支支灯烛烧尽,玉凌宫中,文妃为天子系着衣带,门外忽然传来小内侍的声音:“陛下,东西取来了。”
方顶接过玉带,骂道:“懒骨头,腿脚这么慢,耽搁了陛下上朝,你有几颗脑袋!”
小内侍跪下道:“陛下恕罪,是,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方顶呵斥:“什么事比天子还重要!”
小内侍道:“是路上听见,听见人说,说……”
“说什么?”方顶明知故问。
小内侍磕磕巴巴说了周春白救凌知光、奏请翠然宫贵妃后杖杀两名内侍的事情,难免添油加醋,显得她仗势欺人。
文妃叹道:“周尚宫行事有些过了。”
天子原本只静静听着,见文妃评价,忽然开口驳斥:“奏请了贵妃,按宫规行事,何来错处?”
文妃一愣,笑道:“周尚宫是太后与先皇后教出的,办事自是最合规,臣妾不敢质疑……只是臣妾素闻周尚宫贤淑仁善,先皇后当初奏请陛下,准她照料太子,也正是看中这一点。今日她为了一点小事,竟杖杀宫人,臣妾有些惊讶罢了。”
天子垂眸看她,分明昨夜才与她缠绵悱恻,如今竟用这样冷淡的目光看她,文妃心中冷下。
天子薄情,纵有多年情深,亦从未真正将她放在心里。
天子淡声道:“两个不听话的奴婢,她是太子的教养姑姑,杀便杀了。你有心思关心东宫如何行事,不如管教管教自己的两个儿子,课业考教,愚拙不堪。”
文妃低首:“是。”
天子穿戴完整,稳步朝殿外走去,忽然瞥向方顶:“替朕取物,却半道掺进闲事,还到朕面前搬弄口舌,那等不衷心侍候君上的奴婢,拖出去杖杀罢。”
方顶应声:“是。”
方顶挥挥手,两名内侍捂住那传话小太监的嘴,将他拖了下去,连开口求饶的机会都不留。
老太监肥腻的脸上挂着笑,两条肉缝中的眼睛却满是冷意。
重山峦
水华听闻周春白为了凌知光,竟动怒杖杀了两名内侍,心中不免惊讶。
推开房门,掀开珠帘,水华蹭到春白身边,悄声问:“你行事向来谨慎,怎么突然同方顶对上了?”
周春白熬着药,回道:“你若一味忍让,他只会觉得你更加软弱可欺。”
水华认同地点点头,她早看方顶那老畜生不顺眼了,只是担忧问:“可若他搬弄是非,陛下动怒如何?”
周春白轻微一笑:“不会。”
文妃母族权势愈盛,勾结朝臣妄图更立储君。此时的陛下,已经十分忌惮文家。偏偏那方顶是个不中用的东西,竟要帮助文妃。
他以为自己做到平榷司督主的位置,便能脱离天子掌控,殊不知他们这些内廷奴婢与朝臣不同。天子杀臣,稍有不慎便落得后世口诛笔伐,可杀一个奴婢甚至不需借口。方顶的生死盛衰,全凭天子心意。
平榷司代表的是皇权,而不是方顶。没了方顶,换成别人,平榷司的权势仍旧无差。
不忠之奴,天子已然放弃,不久后,他便会看见另一个更聪慧、更听话、更狠辣的奴婢,那便是凌知光。
韬光养晦、俯首卑微的凌督主,反而能在悄然无声中,引导天子,掀起夺储之争。
水华见她气定自若,便也不担心了。她嗅了嗅气味,怪道:“你煮的什么药?怎么一股甜味?”
周春白道:“养身子的药。”
她没有给水华再问的机会,吩咐道:“殿下最喜爱的那件冬衣你缝补好了?”
“还没有。”
“那还不去补?”
水华恹恹垂头:“好吧。”
等水华离开,周春白松了口气,将药倒出来,趁热细细饮下去。
七日死要熬七日的药,每日服用一碗。
忽然,珠帘外一抹人影晃动,周春白问:“怎么又回来了?”
她端着碗喝药,耳边却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周尚宫,是我。”
周春白手一抖,滚烫的药瞬间涌了一大口入嘴,烫得她连忙吐出药汁,舌头火辣辣得疼。
凌知光见她被烫得眼泪直流,微微一愣,唇畔浮出笑意,却在周春白抬头时瞬间变为担忧。
他上前抽出手帕递给她,柔声歉疚:“尚宫恕罪,我并非故意惊吓你。”
周春白擦干净嘴边的药汁,忍着疼痛摆摆手:“无碍……”
烫死她了!!!
她强撑着笑意:“怎么了?不是让你休息一日么?”
凌知光垂眸道:“为了知光的事情,周尚宫得罪方公公,我心中愧疚万分。”
周春白心中欣慰,还好,如今的凌知光还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还知道感恩。
她意识到,这兴许是引导他不走向千刀万剐之路的机会,语重心长道:“知光,我相信你的为人。以后有东宫护佑你,望你摒弃心魔,不追往昔,只看前路。你会是良善正直的人。”
他点头道:“谨记尚宫教诲。”
出了周春白的房间,凌知光望着梅树下冻死的鸟雀,目光平静,如毫无情感的傀儡。他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琉璃屋顶,只觉得那是绵延无尽的山峦,将他压在灰暗的深渊下。
上一世,他如野兽般摒弃人性,为活命血斗,为权势厮杀。头破血流,落入污泥。
一只傀儡,众叛亲离,困顿一生,最终死于千刀万剐,是多么好的结局。
可老天竟叫他重回十年前。
凌督主在风雪中醒来的瞬间,赤身裸体,抓着碎裂的衣裳,耳边是尖锐刺耳的骂声。
那两个本该已经被他剁碎喂狗的内侍,竟然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以为是自己作恶太多,沦落地狱。
可下一瞬,那个女子竟然闯入了雪幕,将氅衣披在他身上,回身怒斥二人。
凌知光晕眩得厉害,在寒冷中反应了许久许久,才确信眼前的人是谁。
周春白。
怎么会是周春白?
怎么能是周春白?
只一瞬间,他便料定,她也重生了。
雪压断梅枝,“喀嚓”的声响唤回他的思绪,屋内隐约飘出的药香甜腻得叫人仿佛泡在糖浆中,却又被剧毒腐蚀着感官。
凌知光心中嗤笑。她竟要用“七日死”这种损害极大的药假死脱身。
周春白此人,一世荣光,受尽恩宠,懦弱至极。
前世,满门惨死赫云部世子屠刀之下,她扶持太子登基后,却毫不计较前仇,仍能笑盈盈接待草原七部来使。
凌知光死后,意识却一直跟着她。他想知道,这个女子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后来,水华被害、她遭诬陷,兔死狗烹。他眼见牢狱中,她亲手养大的孩子给她灌下毒药。凌知光哂笑,竟不知他与她谁更惨些。
若他是她,能重活一世,定要这些人都付出代价。可她此生竟选择逃跑。
更可笑的是,她逃跑前,竟妄图将一点恩惠当作救赎,叫他放下前仇,凭何?
这样伪善的人,恐怕只有逼她入绝境,才能剖出真心。
凌知光忽然愉悦起来。
这是前世今生,他第一次感觉到“愉悦”的情绪。
因为他发现,这肮脏恶心的生命,除了复仇,有了重新来过的乐趣。
——
一连喝了六日药,周春白的身子越发差劲。
第七日服药前,她还特地将窗户开了一夜,作出风寒入体的假象。
服下第七碗药,她如愿一病不起。
周尚宫一倒,东宫上下人心惶惶。谁人不知皇后去后,是周尚宫撑着东宫。玉凌宫娘娘膝下还有二子,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若非周春白日夜替太子操劳,不叫他行差踏错,玉凌宫早已将他们拆骨入腹。
娘娘、宫人接二连三探望后,就连崇安帝也亲自下旨,命太医院圣手为她诊治。
可仅仅一日之间,她病况陡转直下,竟到了药石罔医的地步。
太子终于慌张起来,抛下课业回到东宫,伏在她的榻边大哭,颇有前世亲手鸩杀她时的模样。
周春白虚弱咳着,握住太子的手,道:“殿下,奴婢命薄,不能伺候您……奴婢去后,殿下要好生照顾自己……”
她双目发直,气喘急促,最后双腿一蹬,闭眼归西。
东宫上下悲怆,崇安帝叹息,按照她生前所盼,着人将她的尸首送回故乡。
风雪之中,凌知光站在廊下,望着抬出东宫的棺椁,微微弯唇,讥讽一笑。
想抛下他离开深宫,快活一生么?
可若在最为喜乐的时刻,骤入深渊,她会露出多么有趣的神情?
——
羽州。
白幡悬挂,纸钱漫天。棺椁从长街尽头而来,戴面具的青年人勒马而立,静静避让。
须眉之间,风霜刻下凌厉,腰间弯刀镶宝石,胯下烈马鬃如火,青年许是来自厮杀不断的北地,才有这洗不尽的血腥气。
忽的,一只猎隼俯冲而下,落在他的肩头,紧接着一人策马而来,停在他身侧。
那人低声道:“世子,已和宫中细作确认消息,周氏遗孤周春白并未死亡,而是服用秘药‘七日死’,假死脱身。周家的老管家正是接应她的人。”
青年颔首道:“知道了。”
那人犹疑着:“世子,您真的要留在她身边?当年她可是说过要对您……”
她说过,她将穷其一生,取赫云缚羽的头颅祭奠满门亡魂。
青年将鞭子缓缓从虎口捋过,目光幽冷:“生同衾,死同穴。她必须是我的。”
春衫薄
元锦十一年,春寒料峭。
新岁遗留的炮竹碎片尚未扫尽,檐上薄雪消融,滴滴敲着梅枝。
周春白将馒头送上蒸笼,热气腾腾中,她瞧见雪团子一样的女孩儿趴在灶边,眼巴巴看着蒸笼。
春白摸摸她的脑袋,笑道:“宝儿乖,等会儿就能吃了。”
宝儿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跑到她身边,奶声奶气道:“娘亲,抱抱。”
周春白举起双手,示意她看手上的面粉,道:“等娘亲洗手好不好呀?”
忽然,一双大手从身后将宝儿抱起来。
周春白一愣,抬头看去。男子一身素衣,目若琉璃,干净通透。
宝儿欢喜叫道:“爹爹!”
周春白笑问:“扶玉,今日怎么回来得早了?”
温扶玉亲昵蹭了蹭宝儿的小脸儿,温声回道:“听闻来了京官,县令忙着设宴款待,便叫我等提早下值了。”
他将宝儿放在一旁的秋千上,走到她身边盛粥。
“京官?”周春白依在他身边,好奇问,“缶县偏僻,何以无缘无故来了京官?”
温扶玉任由她挨着,温柔耐心回道:“我听闻,上月末,小镶山挖出了矿脉,可能是金矿。兴许是因为这个。”
周春白两眼一亮:“金矿?那我去拾金子。”
温扶玉知道妻子是在玩笑,将她腰肢一抱,往上一掂,叫她坐在一旁的桌案上。
他俯身凑近她,唇边笑意深深:“那我为夫人背箩筐。”
宝儿在不远处捂着眼,喊道:“爹爹,我饿啦,能不能吃饭了呀?”
周春白推开温扶玉,道:“我也饿了。”
温扶玉浅浅一笑,端起粥与小菜往院中小方桌走去。
“开饭咯,宝儿!”
一家人细细碎碎的交谈声飘过院墙,流进马车中。
那马车金顶锦绣,玉窗银框,可谓招摇至极。
珠帘掀起,男子一身鲜红衣袍,在昏暗的车内,像披了满身浓稠的血色。
他手持玉珠,修长的手指轻轻捻动圆润的珠子,漫不经心。
苏罗星静默陪了许久,并不知督主在听什么。
这一家三口,无非在谈论些柴米油盐,有什么重要讯息值得督主亲自来查?
苏罗星思索了许久,想不明白。
“督主,赴宴的时辰到了。”苏罗星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出声提醒。
凌知光置若罔闻。
苏罗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陪他等,一边又派人去给县令送信,延迟今晚的宴席。
终于,那一家人吃完了饭,凌知光也开口了:“回吧。”
苏罗星忙应道:“是。”
马车驶离温家时,苏罗星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那家女主人出门泼水。
他的目力向来很好,记忆也是。只一眼,他便确认,那女主人正是督主房中挂着的画像上的女子。
苏罗星心中一惊。
——
翌日,春白上街置办上元所需物什时,果然听见了许多金矿的议论。
缶县乃边陲小县,素来贫苦,忽然出现一条金脉,怎能叫人不兴奋。便是附近县城的人也来了不少。
可是京官既然来了,这条金脉便归了朝廷,百姓是分不到羹的。
春白没有多想,替宝儿买了一只兔子灯,叫她提着玩儿,随后低头去挑选布匹,想为温扶玉裁制春衣。
五年前,她从东宫假死脱身,正巧遇见羽州水灾。逃难的路上,她救了温扶玉。
世道混乱,他二人相互扶持,一路逃到缶县,在此地安家。
周春白父母双丧后,在权势斗争中浮沉数十载,最终死于最亲近的太子手中,可谓六亲缘薄。除了前世在香柳楼遥遥一见的那位弹琴少年郎,周春白不曾对什么男子动过心。
但温扶玉的出现,时机合适。他才貌双全,又待她极好,日久生情,她并非草木。
就这样,她与他在乡里耆老的主持下,结发为夫妻。一年后便有了宝儿。
温扶玉如今是县衙里一位主簿。春白手巧,平日里做女工也能补贴家用。宝儿更是乖巧聪慧,是二人的心尖宠。
几年来,一家三口的日子不算富裕,但也温暖平安。
周春白替丈夫挑了一匹水青的料子,刚要回头唤宝儿,却发现孩子不见了。
她脑内霎时一空,随后立刻喊起来:“宝儿!”
焦急与恐惧爬上心头,她在熙攘人群中挤着。
“宝儿!”
“宝儿!”
她往前寻着,匆忙间撞上一人,她一时没站稳,向后倒去。
忽来一阵檀香净气,一只手扶住了她,衣料轻薄,清冷如雪。
“夫人,小心。”男子声音清清,如泠泠山泉。
她回眸,刚要道谢,猝不及防看见了那张脸。
五年不见,他的五官越发深邃,眉眼利如碎瓷,带着雌雄莫辨的俊美。
凌知光看见她的时候,面上似乎也划过一抹意外,随后恢复浅浅的笑。
周春白退后半步,低下头匆匆道谢:“多谢。”
她转身就要走。她不知道凌知光为何会出现在缶县,也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只能先离开他的视线。
“夫人留步。”凌知光道,“夫人是在找孩子么?在下方才捡到一个女孩儿,说是与家人走散了。”
周春白脚步一顿,慌忙回身拽住他的衣袖问:“她在哪里?”
凌知光垂眸看了一眼她扯住他衣服的手。周春白意识到失仪,连忙松开。
他道:“孩子说饿了,在下便先让人带她去吃些东西。请夫人随我来。”
周春白不知道凌知光说的是真是假,但事关宝儿,她只能咬着牙跟上他的脚步。
跟在他身后,她才发现,少年长成大人,个头窜了不少,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
抵达食肆时,她果然瞧见了吃得肚皮滚圆的宝儿。她冲上去抱住孩子:“宝儿,宝儿,吓死娘亲了。”
宝儿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乐呵呵举着糕点:“娘亲,好吃。”
周春白抱着宝儿,回身对凌知光道:“今日大恩,铭记于心。”
凌知光莞尔,抬手扶起她。周春白对他的触碰却有些僵硬。
沙音慢
他道:“顺手而为,无需多谢。”
他顿了顿,问:“夫人是缶县人?”
周春白内心忐忑,面上却维持平静,撒谎道:“是。我与夫君皆是缶县本地人。”
凌知光叹息道:“夫人与在下的一位故人长相极其相似,方才初见夫人,在下属实一惊。”
周春白扯出一个笑:“天下相似之人众多。”
“是啊。”凌知光看着她,幽幽道,“她已经死了,已故之人,如何会再出现呢?除非此地是鬼府。”
周春白硬着头皮:“郎君节哀。”
凌知光扫去阴霾,笑道:“我见天色渐晚,我送夫人与孩子归家吧。”
周春白刚要拒绝,宝儿却欢天喜地地道:“好呀好呀,宝儿还要坐大马车!”
周春白绝望地闭上眼。
凌知光抬手:“请。”
周春白见他执意,若是非要拒绝,反倒显得心虚,干脆上了车。
车上,她坐在侧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宝儿趴在另一边窗边,好奇看着外面。
凌知光坐在她身侧,随着马车颠簸,衣袍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手臂。
周春白如坐针毡。
“夫人。”凌知光出声。
“嗯。”周春白应道。
他忽然凑近,周春白毫无防备,面对他贴近的面庞,她双目瞬时瞪大,整个人呆在原地。
他的肌肤比寻常男子要更细腻,如玉瓷般。檀香净气越发明显,萦绕在她的鼻息。
一双墨染般的黑眸凝视着她,仿佛有黑色的漩涡要将她拽进去溺死。
他抬手从她发间摘下一片枯叶,随后坐回去。
“失礼了。”他温柔一笑。
周春白本想发作,见他这般道歉,只能将话咽回去,摇头,道了声谢。
一路上,宝儿东张西望,周春白盯着鞋尖一动不动,凌知光漫不经心捻着手上的珠串。
总算到了家门口,周春白抱起宝儿下车。她走了几步,犹豫一瞬,回身对马车中的凌知光道:“多谢公子。若公子不嫌弃,不妨留下用些粗茶淡饭。”
一般人都知道这是客气话。
可凌知光不是一般人。
周春白早该知道。
凌知光轻笑一声:“好,那便叨扰了,夫人。”
周春白悔不能回到片刻前捂住自己的嘴。
为什么偏要客气这一下?
凌知光下了车,坐在院内陪宝儿玩耍,目光时不时瞥向灶前的周春白。
做饭时炎热,她褪去了厚重的冬衣,露出一截雪白的细颈,滚着晶莹的汗珠。
蒸腾的热气模糊她的面孔,凌知光脑海中,前世她的模样却越发清晰。
周尚宫出身名门,十五岁前长在边关。元锦三年,北雁山之战后,周家男儿战死,妇孺皆被草原赫云部世子杀尽。她死里逃生后,被接进皇宫,由太后教养,与皇后成为金石之交。
宫中教养严苛,从沙场而来的她却从无错处,琴棋诗书样样精通,蕙质兰心、品行高洁,颇得勋贵赞扬。
十七岁为女官以来,她行事端方规矩,永远是慈目含威,叫宫娥内侍心服口服。纵然是惩处奸邪,也镇定果决,从未流露出激动情绪。
提起周尚宫,似乎人人眼中都会浮现她身穿女官官服、掌控全局的沉稳形象。
可凌知光却记得,那年盛夏,他随行监军抵达边关,奉命在春柳楼抚琴,为人取乐。
烈日下,她一身劲装,将军中叛徒绑在马后拖行,血染黄沙。
路过春柳楼时,她勒马而立,神情倨傲地扬起马鞭指向他:“京师来的?弹得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我要听《破阵曲》!”
周尚宫的脸上,也并非永远维持得体的笑容,也会有不屑、欢喜、气恼。
十五岁前的她,更为生动,更像一个活人。
周春白做好晚饭,温扶玉刚巧回家。他手中拎着枣泥糕,甫一进门便唤道:“小白,你昨夜说想吃的枣泥糕,我买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家乡的口味……”
他见到凌知光的时候,脚步一顿,目光中浮现一抹惊诧与警惕。但不过瞬息,他便恢复温润儒雅的神色,笑问:“有客来访?”
周春白迎上去,说了白日宝儿跑丢的事情。温扶玉向凌知光行礼道谢,随后抱起宝儿,道:“宝儿,你可知道错了?怎么可以乱跑,叫娘亲担心?”
宝儿点点头,搂着父亲的脖子,软软道:“宝儿以后再也不乱跑啦。”
邀请凌知光上座后,一家三口才落座。
周春白喂宝儿吃饭,温扶玉开了一坛酒,敬道:“今日多谢公子相助,温某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日后定当相报。”
凌知光道:“免贵凌。”
他顿了顿,看了周春白一眼,唇角微微上扬,缓声道:“名知光。”
周春白面不改色,余光却已瞥到他的注视,捏着汤匙的手指一紧。
温扶玉神色一凛,转头对春白道:“娘子,你先用饭,我与凌公子有些话说。”
他起身,抬手道:“凌兄,请。”
凌知光并不觉得奇怪,只轻轻一笑,起身跟上。
周春白蹙眉,却也不多问。该说的,温扶玉不会瞒着她。
院外,温扶玉回身,尔雅之色瞬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冽与厌恶:“你来做什么?”
凌知光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语气却是散漫:“世子,离家数年,大汗对您甚是思念,命奴婢寻了许久,才得到您的消息。他人老了,盼着您回去看看。”
温扶玉讥讽道:“他有七子三女,何必惦念我一个逆子?”
“子嗣众多,可谁能比得上世子呢?”凌知光笑意盈盈,他一半身子没在夜色里,另一半被院内流出的微弱灯火照亮,那张绮丽的面孔若毒蛇般,越美越叫人感到危险。
他的声音犹如惋惜,又带着鲜明的恶意:“毕竟,不是谁都有本事屠灭周家满门……”
温扶玉骤然挥拳砸向他的面庞。
就是这样一张脸,和他那恶毒低贱的生母一模一样,叫人憎恶。
凌知光一动不动,苏罗星瞬间闪出,抬剑隔开温扶玉的攻击。
凌知光慢条斯理拂了拂衣袖,道:“二哥,既然你如此不欢迎我,我也不多留了。”
他侧首看了院中一眼,莞尔:“代我向嫂嫂问好。”
金石祸
周春白哄宝儿睡下后,吹灭烛火回到主屋,却发现温扶玉没有点灯。
她心生疑惑,推门而入,猛然被他扯入怀中,急促的吻落下,叫她闷哼一声。
“扶玉……”她有些意外,他向来温柔,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好似有些恼怒?
他亲了许久,直到周春白微微喘着气将他推开。
温扶玉将她困在门边,低垂着双目看她:“春白。”
周春白不知他和凌知光说了什么,只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安慰道:“我在这里。”
他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按在怀中,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
他咬着她的耳垂,低声说:“是我的。”
周春白轻声问:“什么?”
他掐住她的腰肢,将她横抱起来,阔步走到床榻边,将她放下。
温扶玉的身材高大,纵然从事文职,却有精壮结实的身躯,强劲粗粝的手指轻松将她两只手腕一齐握住,按在她头顶。
他俯身将脸颊埋入她的发间,闻着她独有的凝霜香气息,声音沙哑:“你是我的。”
周春白与他交颈相拥,轻声许诺:“我们一家人,永远不会分开。”
温扶玉的心绪终于稳定下来,与春白相拥躺在床榻上,窗外月光薄薄落在窗前,使他越发温柔。他仿若一只被安抚的野兽,收敛了利爪,唯用虔诚的双目看着她。
“你与凌公子认识?”周春白轻声问。
温扶玉顿了顿,回道:“是。我与他……幼时相识,多年分别,今日初见时还有些不敢确认。”
周春白道:“有一件事,我想说给你听。先前我想着前尘已尽,无需多言,但你我既是夫妻,不该有所隐瞒。”
“你说。”
春夜寒凉,她往他怀中缩了缩,温扶玉顺势拍拍她的背哄着。
她道:“凌知光,我亦识得他。五年前,我是宫中女官,他曾在我身边做事。若只是故人,无需忧虑。但我当年……是假死出宫。”
温扶玉微微一怔,却只道:“深宫之中,你定然受了许多苦。”
周春白苦笑:“扶玉,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么?假死出逃,乃是欺君之罪,凌知光绝非能被轻易糊弄之人,他应当已经认出我了。”
这五年来,她也曾打听过太子与凌知光的事情。与前世不同,周春白“死”后,凌知光竟与太子越发亲近,成了东宫掌事太监。一年前,方顶谋害太子,凌知光救驾有功,成了新任平榷司督主。
前世他可是用了七年才坐上那个位置,今生竟然提前了三年。同样,前世七年才杀尽的人,如今皆已死在他血腥的刀刃下。一切进程都加快了。
他还是走上了和前世一样的路,满身血污,千古骂名。
春白接着低声说:“他如今扶持太子,而我是周家之后,朝中武将因着父亲的关系,多数算是我的叔伯。皇嗣夺权的紧要关头,我不敢赌,他会否放过我。”
听见“周家之后”时,温扶玉的身体忽然僵硬,眼睫轻颤,
“我明日便带你离开。”他似是下定了决心。
“你我势单力薄,难以逃脱他的眼线,宝儿体弱,更无法长途跋涉。”春白摇头拒绝,“我与你说这些,一是不想瞒你,二是想你早做准备。倘若他放过我,那是最好。若他当真要为难我,你只管护好宝儿,千万不要出面。”
温扶玉静默良久,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春白,不会走到那一步。”
周春白知晓他的脾性,断然不会抛下她不管。她只能叹息一声,暂且撇下这个话头,道:“明日便是上元,你陪宝儿放灯。我与邻里姊妹约好,要先去小镶山祈福。”
“好。”
——
县令府。
苏罗星抱剑守在一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凌知光松懒靠在桌案边,慢饮酒水,目光落在舞姬的腰间。重重灯火下,凤眼轻轻眯起,似有些沉醉。
缶县县令王谆举杯敬道:“督主,下官再敬督主一杯。寻找金矿一事,下官必当日夜谨记,绝不辜负督主信赖。”
年过半百的老头似乎并不擅长逢迎,敬酒时神色严肃,仿佛下一刻便要扛着铁锹上山干活儿。
凌知光举杯,一饮而尽。那杯酒似乎有些满,从他唇边溢出些许,顺着修长的脖颈流下。
望着那暴露的咽喉,身边的侍女骤然拔刀,猛然刺下,与此同时,舞姬从腰间抽出软剑,拦住苏罗星。
凌知光侧身一躲,利刃擦着他的脖颈,留下鲜艳的血痕。
侍女一击不中,迅速再刺。
凌知光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只轻松一转,便卸了她的兵刃。敲碎一只茶盏,他夹起碎片,不等侍女反抗,便割断了她的咽喉。
那边,苏罗星拧断了舞姬的脖颈,看向四面八方涌出的刺客,拔剑沉声道:“督主先走。”
县令王谆见到此景,倒是镇定,紧随凌知光从后门离开。
天上浓云遮蔽,明月隐隐,撤离的路上不见半盏灯火。
凌知光走在前面,路过一片树荫时,他骤觉刀光闪过,回身的瞬间,腹部被刺。
王谆怒目圆睁,手中发力,将刀刃狠狠往里一送,咬牙切齿道:“去死吧!狗阉贼!”
凌知光口齿溢血,身子一僵,倒地气绝。
王谆看着满手鲜血,激动得有些颤抖。两旁冒出两名家丁,迅速将凌知光卷入草席。
“拖去小镶山,沉湖。”王谆低声吩咐。
“是。”
——
小镶山,周春白站在溪水边,有些凌乱——昨夜凌知光还好好的,为何今日便奄奄一息、浑身是血地出现在这里?
她有些后悔来此地了。
方才寺院祈福时,她听猎户说山谷里长了一片草,似乎就是她要找的药。宝儿天生心疾,需要此药来温养,可它偏偏是可遇不可求的,她重金求购也寥寥无几。
一听消息,她便抛下一切,自己来了山谷。
谁知草药没寻到,却撞上了凌督主。
周春白未来得及反应,凌知光便叫住了她:“夫人。”
周春白心道,这厮眼睛倒是尖,隔着枯丛还能一眼认出她来。
她上前,问:“凌公子?你为何在这儿……这是怎么了?”
凌知光脚步虚浮,捂着腹部伤口,朝她迎面栽下来。
“凌……”周春白下意识伸手扶住他。
他将下颌搁在她肩头,被水浸湿的发丝从额角垂下,俊美的面庞惨白得如薄纸,好像极轻易便能被撕碎。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气音若一支羽毛扫着人心:“有人要杀我,求你……救我……”
说完一句话,他便彻底昏过去。周春白晃了晃他:“喂,喂!”
洗剑锋
稍等,她这是被赖上了?
但她并不想掺和进他的事情里来!
看他这模样,应是被人追杀,谁又知道那些刺客会不会把周春白也一起解决?
周春白向四周看了看,将他半扶半推着带到了一块巨石边坐下。
她拍了拍他的脸,毫无反应。确实是晕了。
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叫喊声。
“有血迹!他往那边跑了!”
周春白神色一凛,看来是追兵来了。她将旁边的散落枝叶拖过来,将他盖住。
她望着杂草堆里的凌知光,低声道:“自求多福。”
说完,她转身寻找地方隐蔽。
刚走两步,身后人忽然发出一声呢喃:“阿娘……”
一瞬间,周春白忽然想起了宝儿,犹疑停顿。
不论如何,凌知光昨日才刚刚帮她找回走丢的宝儿,她也许诺了涌泉相报,如今抛下他不管,非君子所为。
她回身,耳朵一动,估算了追兵与他们的距离,确定还有机会后,立刻俯身将他从杂草堆里拽出来。
周春白拉起他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拖着他往前走。
追兵人数不少,山谷离官道甚远。带着一个累赘,周春白一时间跑不出去,只能凭借记忆寻到一个猎户用来歇脚的山洞,将人塞了进去。
她转身用杂草盖住洞口,随后紧贴石壁,等待追兵路过。
人声与脚步声传近又走远又回头。那些人笃定了人跑不远就在附近,反反复复将此地搜查了几遍。
周春白不敢出声,只能耐心等着人离开。
直至入夜,追兵才离开。
周春白等了片刻,确定人走远后,松了口气。
她回身看向昏迷不醒的凌知光,微微蹙眉。他的伤口分明已经被包扎过了,却还不断出血。
若是再这样流下去,他怕是要魂断于此……一位手上人命累累、十恶不赦的宦官,死了好像是件好事。
凌知光微微睁开双目看着她,手指蜷缩:“周尚宫……救我……”
周春白微微一愣,随后了然——他果然认出她了。
周春白叹息一声,俯身问:“是谁追杀你?”
凌知光声音微弱:“金矿……缶县县令勾结外贼,要夺金矿……”
周春白垂眸思虑片刻,看了凌知光一眼:“你等我。”
说完,她猫着腰走出山洞,寻着白日的记忆,果然找到了一片止血草药。她迅速摘了一捧。
将草药端回山洞时,周春白漫不经心抬头,吓得差点双目落地。
远处,一只鬣狗鬼鬼祟祟,从山洞里把凌知光拖了出来。
不!
狗嘴留人!
周春白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手起刀落,将鬣狗劈到西天。
她俯身检查了一下凌知光,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断胳膊少腿。
原本就少一个器官,若是再少一点,他怎么活。
凌知光无辜地看着她:“对不起,尚宫,我打不过它。”
周春白将他扶起来,半拖回了山洞。
她用石头将草药捣烂,解开凌知光腰间简陋的包扎,看见了狰狞的伤口。好在这伤只是瞧着可怖,其实并不深,应当没有伤到肺腑。
若是严重,她也无能为力。
“忍着些。”她提醒。
她将捣烂的草药仔细敷在伤口上。凌知光好看的眉心疼得蹙起,忽然抓住了她的衣袖。
周春白一动手臂,不知他拉得太紧,又或者是她的衣裳质量堪忧,“刺啦”一声,她被他拽断了一截袖子。
周春白心中钝痛——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凌知光讪讪一笑:“抱歉。”
周春白忍着怒火替凌知光包扎好,她将他的衣服重新系好。
她盯着他片刻,忽然抽出割草药的刀。
凌知光:“尚宫,你冷静些。”
“哗啦”一声,周春白割断了他的一只袖子。
实在气不过!
望着他的烂袖子,周春白心里舒坦了些许。
凌知光:“……”
周春白:“你的侍从呢?”
凌知光摇头:“不知,刺客来得突然,我们走散了。”
她点点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出门砍了一根竹子,削成简易的木板,配上随身携带的绳子,将他受伤的右腿固定住。
她不能放下他不管,又不能陪他等到明日再回去——她答应过宝儿和温扶玉要一起吃元宵。
如今,只能带着他一起了。
“走吧。”她伸手。
——
天渐渐漆黑,山路崎岖难走,好在周春白自幼常在北雁山游猎、打蛮子,有些夜里走山路的经验,没有摔跤。
走了小半个时辰后,两人都有些疲累。周春白脸上汗珠粘腻,便在溪边掬水洗脸,凌知光靠坐在一旁的石头边。
上元佳节,明月临空,静影沉璧。
远处忽然炸开烟火。
缶县的上元焰火开始了。周春白站直身躯,望向远处的灿烂。
晚风吹拂她的头发,焰火微微照亮她的面庞。不似往常那样一丝不苟、温柔淑静,而是沾染了尘泥、有些狼狈,神色间流露出许久不曾出现的不羁。
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石子,石子“咕咚”滚落水中,惊起游鱼。
周春白记得,上辈子凌知光死时便是上元。当时她还请狱卒给他送一碗元宵品尝。据说被他尽数砸出来了。真是个不领情的人。
没想到,这辈子她精心筹谋,躲避纷争,竟又与他在上元重逢。
凌知光举头看去,声音轻柔:“尚宫,此生还能与你共赏焰火,是天怜我。”
周春白回首,走到他身前,蹲下身,缓缓说:“凌督主,周尚宫已死,周春白只想与家人在此地平淡过完一生。你权当我是挟恩图报的小人,今日过后,你能否只当从未见过我?”
凌知光双目莹莹若星,凝视着她,忽而一笑:“若我拒绝,你会把我丢掉吗?”
周春白环顾四周,道:“山清水秀,这确实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凌知光低声一笑:“你不会的。若我死了,金矿落入外敌之手,战乱再起,缶县也不会是周春白的平安乡。你救我,不正是因此么?”
周春白静默片刻,道:“凌督主确实聪慧。”
她抬头看向延绵不绝的山峦,恍惚间想起山脉尽头的昌余关。
镶山山脉向东北绵延,接北雁山脉。
这两条山脉就如同大安朝的屏障,将草原七部与西域诸国拦在山外。
元锦元年,草原赫云部世子赫云缚羽领兵攻伐西域。年轻的世子继承了祖父茶穆可汗的智谋,与父亲鄂棋可汗的骁勇,一年内将赫云部的统治推到西域十三国全境。
从此,赫云部也从草原最弱的部族,成为草原之主。
元锦三年初,草原七部遭遇罕见的寒潮,牲畜与粮食几乎耗尽,冻死者无数。
鄂棋可汗背水一战,向衣食丰足的大安朝开刀。儿子缚羽世子为先锋,连拔三城,终被周家拦在北雁山外。
周春白忘不了那一年,从夏到冬,兄长、堂兄、叔伯接连战死。
北雁山内日月依旧,昌余关外血流漂杵。
她从战场上背回一个又一个尸体,也见过草原百姓哭着祭奠战死的儿孙。
站在遍地枯骨的凇石河边,父亲对她说,当天灾横祸降下,人们为争夺生的机会,发动战争再正常不过。
人是万物灵长,却始终在自然里。
她辩驳道:“既是万物灵长,便不能如野兽般行事。水患频发,宋公领百姓疏浚河道,成就沃土。瘴热之地,蔺都郡主开山除草,果甜茶香。圣人言,人定胜天。为君者堕怠贪婪,使百姓操刀向百姓,为他们换富贵安宁。战之罪,不在天,在此类人。”
周将军沉默良久,道:“春白,慧极必伤。”
隔着两世光阴,父亲的话语传到小镶山下的周春白耳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穿了因果,却无力改变,倒不如糊涂些活得自在。
可是,她甘心独善其身度过此生么?
若真的可以,今日,她又为何救下凌知光?
山风不语,只叩问着她的心门。月色如水,涤去她身上的一块尘埃,露出一寸十五岁时的锋亮。
窥灯影
周春白拖着凌知光回到家中时,邻里皆去街上游灯会,只有她家中点着灯。她推门而入,宝儿第一个发现母亲,一摇一摆地跑过来,活像滚动的蒲公英球。
宝儿抱住周处白的腿,脆生生喊了“娘亲”。
温扶玉本在灶后生火,听见动静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却叫面粉沾了满脸。他一边在衣上擦手,一边快步走过来,问:“回来了?”
周春白道:“是……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往旁边挪一步,露出身后倚门站着的凌知光。
温扶玉眉心微蹙:“他?”
周春白道:“被人追杀重伤。他对宝儿有恩,我不能不管他。”
温扶玉立即握住她的手腕,忙问:“你可有受伤?”
周春白被迫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无奈道:“放心,我没事。”
温扶玉这才放下心,随后看向门外的凌知光:“还是将他送去官府为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周春白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如何开口,毕竟,温扶玉万分钦佩老县令。
“怎么了?”温扶玉柔声问。
周春白道:“他告诉我,要杀他之人就是老县令。他说,县令勾结外贼,想将金矿占为己有。”
“胡言乱语。”温扶玉果然驳斥,看向凌知光,“县令清正,奸佞小人何以诬陷?”
凌知光仿若被惊吓了一般,后退半步,无助地看向周春白。
春白握住温扶玉的手,不疾不徐道:“扶玉,你不要生气。若此事是真,送他去官府无异于送他去死,若是假的,查不清真相,县令岂不也要白受罪名?”
凌知光忽然拽了拽春白的衣角:“嫂嫂,你莫要为我与温兄争吵……”
他咳了几声,脸色苍白。
温扶玉冷声道:“谁说我们争吵了?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离间我们夫妇?”
凌知光目光中露出无措。
温扶玉目露诧异,他碰都没碰他一下,这人为何要装作一副被欺负的模样?
“好了好了好了。”周春白连忙拦在两人中间,低声道,“有什么事进去再说,有人回来了。”
灯会接近尾声,已经有乡邻回家了。
她伸手去扶人:“先进去。”
温扶玉却抢先一步扶住凌知光,面色铁青:“娘子,你不要受累。”
周春白哭笑不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素来沉稳平和的温扶玉会因为醋意,如此“凶悍”对人。倒是有些可爱。
她俯身抱起宝儿:“好,我抱我们的乖宝儿。”
周春白抱着宝儿在前,往院内走去。温扶玉冷剜凌知光一眼,语气森然:“竖子奸诈。”
凌知光轻笑一声:“嫂嫂良善。”
温扶玉猛然卸了他一只的手臂。凌知光痛得额冒冷汗,却一声不吭。
等进屋关上门,周春白发现凌知光一条手臂垂下,惊问:“何时手臂也受了伤?”
凌知光快速看了温扶玉一眼,又立刻垂眸道:“嫂嫂,不必怪罪温兄,是我不小心摔跤,温兄为了扶住我,才不小心……”
凌知光低首,灯火覆在他脸上,短而细小的绒毛被烛光照亮,如同蒙蒙一层迷雾。
温扶玉回过神来,这才明白他方才为何一声不吭隐忍着,原来是为了在这儿下套。
“小白,我……”
周春白无奈地看了温扶玉一眼,却也没有出声责备,只道:“我去备些吃食。”
温扶玉眉宇微扬,轻蔑看了凌知光一眼。
待人出去后,温扶玉缓步走到凌知光面前,冷声道:“明日一早,滚出我家。”
凌知光一脸为难,道:“要我走?可是方才嫂嫂已经答应我了,她助我查清金矿之事,我帮她隐瞒假死出宫之事。二哥的身份……要不要也与我做个交易呢?”
恶心。
温扶玉恶心地想将这条毒蛇砍成三截,剁成肉泥。
他总是这样,如同甩不掉的泥巴,沾在人身上。
分明所有人都厌恶他,都想要他死,可他偏要活着,一遍一遍恶心所有人。
“你不敢。”温扶玉嗤笑,“我的身份暴露,你绝无活路。”
“但我并不惧死。”凌知光目光好似浸了浓稠的阴冷的泥浆,“二哥也不怕失去她么?”
温扶玉攥紧手指,杀意毕显。
“我劝二哥不要动手。”凌知光端起桌上的茶盏,“温润儒雅的温扶玉,并非杀人如麻的赫云缚羽。你在她面前的伪装,已经失控一次了。”
温扶玉目光中带着可怜:“而你连伪装的机会都没有。你是如何卑劣的人,她心如明镜。”
凌知光轻笑:“二哥说笑了,我可不敢求嫂嫂的真心。”
他四两拨千斤:“还是见她待我好,二哥害怕了?”
温扶玉牙关轻抵。
害怕?凌知光不过低劣虫豸,温扶玉最不该怕他夺走春白。
如果……他不是春柳楼那名琴师的话。
正当此时,屋外传来一道脚步声,周春白人未至,声先到:“凌公子,元宵是芝麻馅的,你用一些。”
温扶玉敛去杀意,放松身躯,笑道:“凌公子,你好生休息。孩子爱闹,温某与拙荆该去哄她睡觉了。”
说完,他一手牵起周春白出了门。
房门阖上,屋内只有昏暗的灯火,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就搁在凌知光手边。
他坐在黑暗中,听着外面刻意压低的絮语。
“扶玉,今年的第一件春衣,用水青色如何?”
“我穿水青色好看么?”
“我觉得好看呀,但也要问你的意思呢?”
“我打扮是给你瞧的,自然你决定。”
……
凌知光将一枚元宵送入口中。
甜腻之物,难吃至极。
——
屋内昏暗,灯影重重。
温扶玉好不容易哄睡了宝儿,回屋时却发现周春白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薄衫,正趴在桌案前看书。
他轻步走到她身边,抬手轻敲她的脑瓜:“又不擦头发。”
周春白被抓包,反倒伸手抱住他的腰肢:“不准说我。”
温扶玉叹息,拿起一旁的细葛布,坐在她身边,仔仔细细帮她擦头发。
周春白乖乖任由他照顾,目光仍旧落在面前的书上。温扶玉知道她素来爱看志怪,有时一捧起来能看半宿。
他按下她手里的书,道:“该睡觉了。”
不由她反抗,他单手抱起她,朝着床榻走去。周春白坐在他的臂弯里,搂住他的脖子,哀嚎:“不要!我还有一章就看完了——”
“我给你讲。”他无可奈何,“你闭上眼,我都记得,我讲给你听。”
周春白窝在他怀里,闭上眼:“讲吧。”
“话说那狼妖的身份终究被仙人察觉……”他将故事徐徐讲来。
不多时,怀中人果然发出了平稳的呼吸声。
温扶玉目光温柔若水,眷恋地贴近她,沉沉睡去。
细斟酒
子时之后,春夜寒凉。
苏罗星在山里寻了许久,只看见一只断袖。他拎着袖子,沿着血迹一路寻找,最终走到了周春白家门口。
他低头沉思,还是决定轻叩柴扉。第一声还未落下,门开了。
凌知光乌发散着,站在月色下,如魑魅鬼影。
苏罗星总是容易被督主吓着,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癖好,总爱一脸死气地忽然出现在别人面前,好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无怪人家姑娘不喜欢他……当然,此话苏罗星只敢心里说说。
他持剑行礼:“督主,您的伤势可好?”
凌知光道:“无碍。”
他阖上柴门,与苏罗星走到大槐树后。
“引出来了么?”凌知光问。
数日前,平榷司暗探死于羽州,死前传来缶县小镶山一脉藏有金矿的消息。西北战事又起,北疆还有雪灾,国库吃紧,天子极其重视这座金矿,命凌知光亲自来查探。
一路走来,凌知光便已经遇到了三批不速之客。一是草原那边,要他想方设法将金矿送到赫云部手中。一批不知是什么人,下的是狠辣杀招,像是江湖人士。
还有一批,是做了伪装的军中人。
到了缶县,上上下下皆言不知金矿在何处,言辞闪烁,不是心有鬼便怪了。
小镶山一脉地域广阔,还毗邻西域塔兰国,搜山寻矿耗费巨大,人力、时间都不够。最好的办法,便是以退为进,引蛇出洞。
凌知光假做贪婪——虽说他本就有敛财的恶名——他对王谆言,若是能助他找出金矿且不上报朝廷,只偷偷开采,可以分两成给王家。
王谆当即应下,随后当晚就给了凌知光一刀。
苏罗星道:“那县令聪慧却不够狡诈,他背后之人谨慎,只把他推出来做事,自己却仍旧藏在背后。我们的人趁乱搜遍了县令府,并未发现金矿相关的物件。”
“不,我们搜到了。”凌知光微微笑道,“王谆勾结赫云部,私自开采金矿,谋害平榷司督主。你已在他屋内搜到信件互通的罪证,致信羽州刺史后,即刻拿他下狱。”
苏罗星道:“水搅混了,赫云部那边怎么交代?”
凌知光回眸看了一眼小院:“会有人替我们交代的。”
苏罗星了然:“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道:“督主,你若真喜欢,属下替你抢回去。”
凌知光蹙眉,反应了片刻,凉凉一笑:“谁与你说,画像挂在床头便是情人?”
“?”苏罗星歪歪脑袋。
“还有可能是仇敌。”
方才十七岁的苏罗星恍然大悟:“你们有情仇!”
凌知光神情痛苦,揉揉眉心:“……玩儿去吧。”
——
狸猫踩过砖瓦,无声行于黑夜,一道人影身轻如燕,从它身边掠过,吓得它跌落房檐。
周春白伸手接住了那只小狸猫,将它放在地上,随后抬头看向那黑影。
“去岁雪重,我家刚修缮了屋顶,还请阁下不要踩坏。”她温声道。
那黑影迟疑了一瞬,一弯腰跳了下来。
“哎呀哎呀,施主,莫要动怒。”
女子走近,相貌被周春白手中提灯照亮——一身灰袍,木簪束发,手执拂尘,端的是个世外仙姑。
她拈指行礼:“小道妙莲。”
周春白见她眉目平和,不似恶人,还礼问:“道长深夜造访,有何事情?”
“施主,我不找你,”妙莲抬起拂尘指向她身后,“我寻他。”
周春白提灯回身望去,却见凌知光身披月色,静立院中,绮丽美艳的容貌配一身单薄素衣,如空花阳焰,瞬息就要消散一般。
他浅笑:“嫂嫂,她是我的友人。”
周春白颔首:“既不是贼人,我便放心了。更深露重,督主莫要着凉。”
说着她提灯往厨房走去,路过凌知光时忽然被拽住手腕。
妙莲:“呀!”
周春白不解:“怎么了?”
凌知光收回手指,问:“嫂嫂饿了?”
周春白道:“夫君有些许梦魇,我为他取些热甜酒。”
妙莲凑上来:“病了?我来瞧瞧?”
“只是老毛病罢了。”周春白道,“不劳烦。”
她去厨房取出一壶甜酒在炉上热着。
凌知光走近,坐在灶台边道:“尚宫,我为你添柴。”
周春白看了一眼妙莲。妙莲连忙道:“我先去屋里等你。”
等人走了,周春白看向凌知光:“督主为何不去休息?”
“睡不着。”凌知光往灶膛里扔了一块柴,火光旺盛了许多,“总觉得醒来就会……”
“会什么?”周春白问。
他仰望她,柔顺的长发如锦缎般乌黑光亮。他轻声道:“就会见不到尚宫了。”
周春白愣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她能怎么回答?如今的凌知光和上一世那个截然不同,时不时就要在她面前露出几分脆弱委屈来,好像……好像被弃的惶惶不安的小兽。
“尚宫这些年过得好么?”他问。
周春白点头:“很好。”
凌知光幽幽叹息:“是啊,夫妻和睦,女儿可爱,凌某羡慕万分。若是我,也会舍了京城纸醉金迷,回归山野,粗茶淡饭终了一生。”
周春白揭开锅盖,用小木勺搅动甜酒,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请你高抬贵手。”
上一世扶持太子,她已经耗尽了心力。
“检举你假死出宫的欺君之罪,朝中武将为保你,只能向陛下让权,而陛下会将让出的兵权交给平榷司。”凌知光轻笑,“在你身上做文章,凌某确实可以获益颇多。”
周春白面不改色,只道:“一时获益罢了,说到底,这些都是陛下的。”
“谁人不是活一时呢?”凌知光淡声回答,“更何况,以此获得君心,为新君筹谋,将来凌某荣华亦能持久……”
周春白搅动甜酒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有些意外,凌知光竟会将储君之争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说,还是跟她说。
他抬眼看她,笑道:“我见尚宫忧虑颇深,今日在你面前说了大逆不道之言,你可宽心了?”
信任,交换秘密的人之间最容易建立。他用自己的野心,与周春白交换短暂的真心。
周春白拎起小壶,道:“多谢督主,早些休息。”
他看着周春白的倩影消失在合上的门后,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妙莲吃着桌上的干枣,见他进来,连忙招呼:“来来,让我瞧瞧咱们的小王子近日有没有好好养身。”
凌知光坐下,伸手给她。
妙莲诊脉片刻,道:“你要死了。”
凌知光微微侧首:“我有按时服药。”
妙莲摇头:“小道提醒过你,你爹给你下的蛊毒也好,在深宫受的伤也罢,小道妙手回春,都能给你治好,但你这心病……忧思过重,气郁心结,悲观伤怀,你的心要死了,人可不就也要死了。”
凌知光道:“我何时如此?”
妙莲手执拂尘,在墙面上轻点:“那你听听。”
一墙之隔,他二人都是耳力极好的人,静下心来能听见隔壁的交谈声。
“扶玉,好些了吗?”
“嗯……我抱着你,就好多了。刚刚你该叫醒我,我醒来发发汗就好了。你自己出去煮甜酒,着凉了怎么办?”
“梦魇中人不能轻易叫醒。我无事,就权且当做你为我讲故事的报酬吧。”
“你的手脚好凉。”
“我准备要你给我捂热。”
“嘶,怎么突袭——”
似是周春白将冰凉的手脚伸到了温扶玉的怀中,惹得一阵打闹欢笑。
凌知光垂眸静静听着。
妙莲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瞧瞧,这不就暗自神伤了?”
凌知光饮了桌上的一杯凉水,神色从容道:“你胡思乱想的本事媲美你的医术”
妙莲亮出一口白牙,笑道:“不必瞒小道,太监也能有男女之情,更何况你……”
她顿了顿,见凌知光目光凌厉,止住了话题,说:“算了,不提这些,我来寻你是为了找你要一瓶血。你再等一段时日,最多三月,小道我便能将你身上蛊毒的解药研制出来。”
凌知光取出匕首,割破手腕,取了一瓶血给她。
“多谢。”
妙莲收好血液,道:“互帮互助罢了……凌督主,你也莫要忘了答应小道的事情。”
凌知光颔首。
妙莲推开门,消失在了夜色中。
撩烟波
王氏宗祠。
牌位之前,长明灯盏盏而立,幽幽无声。
王谆跪在堂下,因为年老而凹陷的双目已有浑浊,目光却毅如铁刃。他的身前摆放着那柄匕首,上面还沾着凌知光的血。
“父亲!父亲!”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的叫喊。
王谆之子王如荆闯入祠中,如被赶至绝路的鸟兽。
门外,平榷司司众涌入祠堂,黑衣与夜色相融,金戈雪亮。
苏罗星按剑上前:“平榷司缉拿,王谆,你勾结赫云部私采金矿、谋害平榷司督主,证据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王如荆浑身颤抖:“怎么办,怎么办啊父亲!”
王谆斥道:“懦夫!”
他站起身,四面的长明灯映出他混乱的影子。老人转过身来,深深看向苏罗星:“老夫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百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各位不必为难老夫的家人,老夫自会随你们去!”
苏罗星侧身:“请。”
王谆向外走去,王如荆凄然唤道:“父亲!”
谁不知平榷司的手段?便是纵马横刀的将军,进了平榷司,也要削骨断魂、不人不鬼。王谆年过花甲,又能撑得住哪些拷打?
忽然,王如荆抽出匕首冲上前去:“放开我父亲!”
苏罗星抽刀阻拦,慌乱之间,只听刀入血肉的声音。他俯首看去,汩汩鲜血从王谆的胸口流出。
“爹!”
苏罗星收刀厉喝:“将此人拿下!”
——
仙珠河自小镶山而来,穿过缶县向东去。
清晨的河面烟波缭绕,寒气透衣。日光在水上浮动,隐约透出行人的身影。
那是一支戏班子,不知从哪里来,个个皆是盘亮条顺的美人。为首的班主是个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的男人,紧紧束着腰,面若冠玉、长眉朱唇,一双桃花眼勾人得很。
周春白与班主擦肩而过时,目光相对,一触即松。
那班主朝她笑了一下,露出尖尖的虎牙。
“脚快些,晚了张县尉要不高兴。”班主招呼身后的人。
原来是去县尉府的,县尉家小孙儿要办满月酒,应是特地请来庆祝的。
周春白并未多想,拎着买来的面食回家。
甫一进门,便见凌知光坐在秋千架上,慢慢悠悠晃荡,宝儿则站在他身边,张牙舞爪威胁他把秋千让出来。
只可惜“小人儿”斗不过“小人”。凌知光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轻松制服了她。
叫周春白意外的是,在灶台边烧粥的温扶玉竟一点都不管。
“宝宝。”周春白将面食放在院中小桌上,唤了一声。
宝儿立刻转身扑进母亲的怀里告状:“娘亲!凌叔叔和我抢秋千!”
周春白问:“为什么呢?”
宝儿小脸通红,像熟透的石榴,藕节般的手臂抱住她的腿,粉白的小手软软嫩嫩。她的声音奶气呼呼,撒娇喊着:“娘亲,娘亲,帮我报仇!”
温扶玉坐在灶台后,适时探出脑袋道:“小白,你别被这小骗子哄了,方才险些气死我。”
周春白双臂环起,笑着看她:“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又不听话,不吃药?”
宝儿脸颊皱成小包子:“太苦了,我不小心打翻了……”
温扶玉起身,走到她身后,拎起这小崽子:“你是不小心吗?你分明是故意的,还要装无辜,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
他瞥了一眼凌知光。
凌知光微笑。
周春白刮了刮宝儿的鼻子,温声道:“宝宝,药太苦可以吃蜜饯,但不要说谎。说谎不是乖宝宝,对不对?”
宝儿点点头。
随后,她转身跑到桌边,垫着脚脚,抱起跟她脸一样大的碗,咕嘟咕嘟将药汁喝了干净。
她吐着舌头:“娘亲,药又戳我的舌头了。”
周春白从厨房柜子里取出一颗蜜饯,塞到她嘴巴里。宝儿心满意足跑到一旁享受甜蜜了。
一家三口……目前是四口,围坐在桌边,开始吃早饭。清粥温度刚刚好,面食松软,小菜爽脆。浅浅曙光中,碗筷轻微碰撞,倒是和谐美好。
宝儿吃完饭,与邻家小女在门前的槐树下过家家,温扶玉前去公廨。
周春白洗着碗筷,凌知光拿起一旁编织了一半的竹篮,竟继续编下去。
周春白颇有些意外:“凌督主也会这些活儿?”
凌知光手指微顿,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学过。”
上一世,他在东宫洒扫的那段时间,周春白生了一场病。
那场病叫她清减许多,鹤氅披在身上,越显得整个人瘦寥。
正午时分,她坐在檐下晒太阳,水华在旁边刺绣,宫娥们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是打着瞌睡,或是小声交谈。
凌知光爬在梯子上,仔细修缮墙上的破损,忽的听见周春白喊他。
“阿凌。”她的声音温和。
凌知光回首,见她招手,连忙爬下梯子,低首走到她身前,恭敬问:“尚宫有何吩咐?”
她道:“你会编竹篮么?”
他摇头。
周春白轻叹一声,道:“好,你去忙吧。”
他离开时,听见水华对她说:“怎么突然想学编竹篮了?”
周春白道:“儿时哥哥教我编过,是昌余关一带特别的编织方法,编出来很漂亮。近日病着无趣,便想编一个送给太子,可惜我忘了……”
水华道:“凌知光确实是昌余人,但他年纪小时便入宫了,不知道也是正常。”
“原来他叫凌知光。我只记得他姓凌。”
她们的声音很小,但凌知光耳力极好,听得清楚。
他并不记得彼时的心情了,是为她忽视自己而不悦,还是为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而欣喜?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后来特地去学了竹篮的编织方法。只是那时,她的病已经好了,又忙碌起来,不再需要知道那打发无聊的事情了。
回忆在晨雾中斑驳。
凌知光手中的竹篮忽然被周春白拿走。他仰头看她,鼻尖是她最喜欢的凝霜香。
前世,她一直离他远远的,只有设计杀他,一刀刺进他的身体时,才能让他闻到她身上浅浅的香气。
他问:“怕我编不好么?”
周春白轻笑:“怕督主累着。”
她将竹篮放置一边,端起新煎好的药给他。
凌知光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却没敢和宝儿一样讨要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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